桐陰委羽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干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賓客,我得了豆腐干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裏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
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
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着母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于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