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裏,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裏
的事或學校裏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剛纔到過的岳王
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
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性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
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
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即這樣動人魂膽,好像白蛇
傳裏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
我父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裏,在鄰家與人閒坐
稍久,即垂頭昏默如入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裏
謂,一樁事情失誤了他亦不驚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
,且對我施家規,父親即只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
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于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后來租
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春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父親無事常去他店裏閒
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床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
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
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身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父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
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禱過,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入畫圖,我父親即可
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
可是父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
礫礫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父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裏的,古詩十
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
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裏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
我父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沒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
,我母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沒有變老過,說金童玉女,大的是從現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