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東風
眷們即起去更衣,那時作興穿百襉繡裙,頭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頭,終讌要更換
庶母繡給我一個紅桃綠葉的筆袋,要我佩帶,我也不慣,衣裳又有大花的,
我怕難為情穿,還是半新不舊的青布衣裳于我頂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戲文里
的讀書小官人,可是總失敗。
庶母與我講說她的身世,賽過一部寶卷,但亦因是對我講說,若對別人,她
未必能講說得這樣好的。她做女兒時,家住在杭州塘棲,父親是當典里朝奉,就
她面前行大禮,叫她母親,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連忙攙起,滿面帶笑,說話聲
音響亮,叫我蕊生官,夾手去房里取出一個銀項圈住我頭上一合,就戴上了,單
這落手重,就可見她是個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見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
母親完全不慣,她又給我兩把木刀,我也不玩,因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漸漸只跟庶母,她去曬場里曬穀,或在簷頭繡花,我都跟在身邊。她在房
像寶卷里的員外,母親是老夫人,都當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夏天月下乘涼,她母
親也用簾子給她遮蔭,說月亮會曬黑肌膚。小孩時當典里夥計抱她,她定要騎在
肩頭,人家說女孩兒家不可以跨過男人的頭,她偏不管,有這樣嬌橫。及年十五
六,閨房中她結拜有七姊妹,個個像戲文里番邦的公主,姊妹們衣襟上皆繡雙刀
為記。親友家有喜事,眾姊妹同去赴讌,堂上眾賓,堂下鼓樂,每酒過三巡,女
里開衣箱取東西,一面與我說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
覺她的人亦像這衣箱里的華麗深藏。下半晝畈上要送點心去給僱工吃,庶母便去
燒。廚房里很靜,大路上有母雞叫,陽光疏疏穿入窗櫺,庶母切韭菜,我剝豆,
聽她講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后來兒子中了狀元,迎接娘親去上任。我知這是為我
與她而說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這樣,嘴里卻不肯表示,我連很少肯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