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水
事即是做人,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時端端
正正。她閑了來我房里,我教她唐詩她幫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華正經的,
后來事隔多日,我問訓德、“你因何就與我好起來了?”她答沒有因何。我
必要她說,她想了想道、“因為與你朝夕相見。”我從報館回醫院,無事就去護
士小姐們的房里,她們亦來我房里。我在人前只能不是個霸佔的存在,沒有野性
、沒有性的魅力那種刻激不安,彼此可以無嫌猜。我不喜見憂國憂時的志士,宁
可聽聽她們的說話,看看她們的行事。戰時醫院設備不週,護士的待遇十分微薄
常之人,與護士小姐們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里與閭闔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見。
一晚在醫院后門口江邊看對岸武昌空襲,我與護士小姐們都立在星月水光里
,四球又害怕、又高興,惟她說話最嘹亮,旁邊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給飛機
聽見。”眾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飛機在雲端幾次掠過江這邊來,又轉到對岸
去,漢口漢陽亦燈光全熄。護士長說可憐,小周笑道“我說好看。”梅小姐道
,她們卻沒有貧寒相,仍對現世這樣珍惜,各人的環境心事都恩深義重,而又灑
然如山邊溪邊的春花秋花,紛紛自開落。他們使我相信民間雖當天下大亂,亦不
妻慘破落,所以中國歷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歲。她是見習護士,學產科,風雪天夜里常出去
接生,日里又要幫同醫生門診與配藥,女兒家的志氣,做事不肯落人后。她的做
、“您家良心恁壞。”護士長道、“我們這些人里就只小周頂刁。”小周不理,
人影里瞥見我在身邊就叫一聲“胡社長”她叫得這樣笑吟吟就是調皮。我因問
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訓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蘭成。”一語
未了,武昌投下炸彈,爆聲沿江水的波浪直滾到這邊大隄下,像一連串霹靂。這
是初次問名,就有這樣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