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
我出走是接收后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里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
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
今后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我對于鄒平凡亦不惱怒,對于起事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對于袁雍他們亦
不鄙夷,對于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惻念。我連對于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只平然。
訓德自上回我病,她晝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時局這個樣子,她更覺得
親的只是親,大難當頭,女子有愛,是會有這樣的豪橫絕世。我好比兵敗垓下,
但我自然不曾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喫飯時我留心她勸她加餐。是時八月向盡,天氣仍暑熱,晚餐后早寢,窗門開著,關熄電燈,月亮照在床
德執燈,與我在地上撿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兩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讌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
雜的感情。有隻兒歌、
踢腳班班,班過南山,
南山撲碌,四龍環環,
前地板上,還照進帳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來穿過我房里,訓德在帳子里坐
起來叫了聲關先生。我登革熱初癒,身體無力,心里只是安靜,但待訓德仍如新
婦。訓德見我如此,忽然悲慟道、“蘭成,我愛你!”她這樣叫我,說出愛字,
還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這一聲的重量,但我沒有一點妻涼,心里仍是靜靜的,
亦不說安慰她的話。
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中華民國的事,桃花開了荷花開,我
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我辦大楚報纔九個月,今日離開,像
宋人的詞句、“掛蹻楓前草草盃”這草草正也有著水遠山長。
我少年時有詩、“神鷹施一擊,墮甄不再視。”如今一擊不中,即當遠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