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之淚
凡被毀滅的東西,皆其存在原來是可疑的,凡喪亂破敗時的惡形惡狀,皆其
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帶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國文明。
麥克阿瑟元帥佔領日本,說“我若願意,可以殺絕日本人”蒙哥馬利元帥
佔領柏林,下令聯軍在街上雖見德國人微笑,亦應鐵面如故。這卻使我想起在南
京時一次去日本憲兵隊訪河邊課長,憲兵因知他們的課長與我是契友,不領我到
外人候客室,卻叫我到他們自己人的休息室等候,那里的牆壁上貼有這樣的訓令
、“對支那人無友情”及見了河邊,我連不忍問他。但今日本已敗,戰勝者的
當寬大,若必定要嚴辦,那就不止我一個,總之憂慮不得這許多云云。他們如此
自欺,以致喪生,臨著大事,是凡感情與理論應該當下除斷。
他們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墳頭上親人之淚,西風斜陽郊原,纔又見人世的真
實。而我亦這纔懂得了喪禮。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親之始,而禮則喪禮為大,
喪禮是親親的人世的最后取証,罪福是非一齊除斷,連宗教都不要。
傲慢使空氣里都發出驚駭的音響。他們像舊約里的耶和華是個大威嚇。耶和華一
次又一次的以洪水,以火與劍毀滅人類,是因為他于歷史無親。
一部舊約,正是對西洋人所作所為的諷刺,連不好笑。他們的物是耶和華創
造的,但佛經里說的,所造的東西必定無常,他像小孩玩積木,到底不是真的建
築物,必定又統統推倒重來過,再沒有比這個更無親無敬的了。
佛經里說的無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無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于中國
事情,及美國的生產力與武器數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們仍這樣的不現實,知
識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來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卻要先格物而后能致知,否
則知識反會是業。西洋的認識論到底不能直見性命,印度則有成唯識論,知識是
還要經過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