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
這條溪即是麗水上游,通到處州,所以處州又叫麗水。沿溪半山腰迤邐一條嶺,
總有百餘里,如今正在鑿開汽車路,有幾處我們要走下黃包車步行,且是鬆動筋
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覺,現在他不在一起,我纔如夢初覺,心里有一種
隨即到一小鎮,車夫去喫早飯,我與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動身時喫了來,現在
只找個茶肆歇下。我拿長凳放到對面當街店門口,曬得著太陽的地方,請范先生
坐了,從茶肆接過一燜碗熱茶,端去與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
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讀書君子。
自此長亭短亭,曉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縉雲。李清照當年在金
袍,雖然別無打扮,卻亦有像是新婦的感覺。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煉千
年纔成得女身。
纔走得七八里,車夫歇下來換草鞋。我下車走到范先生跟前,見她的旗袍給
手爐燒焦了指頭大的一塊,變成金黃色,我怕她要難受,她卻並不怎麼樣。她當
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貞靜,就對于得失成毀亦不浪漫。這都是為了我,但我不說
華住下,后來又避到溫州,亦是走的這條路。范先生說起戰時誾誾正十七八歲,
去碧梧讀書,浙江大學遷到碧梧,在麗水過去,她與幾個男女同學,肩背雨傘包
裹,也是從這里渡溪過嶺的長走。現在勝利了,永康與縉雲縣城里,尚有抗戰時
的商販景氣及軍隊部署的遺跡如新。而這一切,皆成了我與范先生今天的好。
從縉雲到處州這一段,田畋就仄,一邊是山、一邊是溪,人家都在溪對岸。
抱歉的話,單是心里知恩。她像漢朝樂府里的、“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非必戀愛了纔如此,卻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潑辣與明斷,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
范先生面前,我亦變得了沒有浮辭。
我們上車又行了一段路,太陽纔出來。霜天烏(木+臼),有日月相隨,紅袖
護持,這話有點英雄氣派,其實我不過是個蕩子,偏與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