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帶
紅樓夢裏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卻不說是真
心愛我的人一個也難求。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比離訣絕了
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實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
,亦算是與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時候有信來,還寄來餅乾,給我寫文章夜深肚餓
時好當點心。信裏說這只當是貧者一燈獻佛。她擔心我是不是生活費發生了困難
之故。她這關于生活費的一言,即刻使兩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沒有一點兒怨,
沒有一點兒疑,沒有一點兒要求。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
一枝為人妻,不能離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雖然一無出色,但亦萬民
在驛前買來的麵包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帶了針線來給我翻訂好。
春天電車線路邊櫻花開時,我在車站接著了一枝,兩人步行到我的住處。她
穿的鵝黃水綠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體散發著日曬氣與花氣,就像她的人是春
郊一枝花,折來拿進我房裏。一枝的臉,原來好像能樂的女面,平安朝以來經過
洗煉的日本婦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畫在半額,其他單眼皮,鼻與權靨,神
與豪傑同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嘗見一枝在前廳為家人做針線,雖是裁剪的一塊
廉價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陽光斜進來,院屋閒靜,外面隱隱有東京
都的市聲,天下世界皆生在這裁剪人的端正妙嚴,她的做人有禮敬。
六
我于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宁說是知。中國人原來是這樣理知的一個民族,
情無有不肖,連嘴巴微微開著也像。但是比起這種典型的美,我宁是喜愛她此刻
這樣的走得熱起來,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現實。
我與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過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氣過多少回,濃愁
耿耿都為她。但是后來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后來亦另娶了。
我到清水市龍雲寺去住了半年,開手寫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獨自住在佛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