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愁記
吳清源下碁,他自覺無必勝之理。勝是幸運。他說自己的黑番反為不及以前堅強
似的,以前黑番殆必勝,現在可是黑番白番皆在動搖可敗可勝中。而這正是他來
日本后強了一目之所以然。如此,我今看事情不及以前有把握,或者倒是我來日
原來修行是只有宗教者纔會得成熟,如基督的就要去坐在上帝的右手邊了。
或如釋迦的成了等正覺,于凡事永絕搖動與疑惑。而如孔孟則不然。孟子即有一
次他的學生萬章看出了他好像是很不高興。因萬章問他,孟子纔說五百年必有王
者興,今已其時,但聽他的口氣,不是判斷,而宁是在思省。
孟子之后隨即有秦朝的統一,且接著起來了漢朝,與印度波斯羅馬交際,開
風和日麗,而人世的事成敗如此分明,這真是亮烈。
提起豐臣秀吉,我這回與池田在大阪講演時到過他的舊城,登上了天守閣。
天守閣的銅瓦飛簷,實在令人驚歎。我在街頭店裏見過版畫富士三十六景,其中
一幅畫的是海浪捲騰,船從波濤的谷底掀起,好似乘龍欲上天一般。天守閣的銅
瓦飛簷便可比這樣的海濤掀舞,直下萬丈。這是日本人獨有的創意。天守閣裏有
出新的禮樂之治。但這算是孟子說對了麼?又漢唐以來的每每開出新朝,果然就
是相隔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麼?可是,這是耶非耶纔正是歷史的明徵,這將信將疑
纔正是歷史的大信。便是往年對日本抗戰必勝的話,當時其實亦是將信將疑。將
信疑是對愛人的,而亦可以好到是對天下大事的。
原來要為天下起義,是好比作書畫,有沒有神來之筆,先頭簡直不能知道。
豐臣秀吉的畫像,這樣好法,我見了當即走不開。我面著他立了好一回,不覺稍
稍低下頭來。隨后到窗口,一望山川城市,只覺得是我自身的端正。
我不知何時可以回大陸,與一代人開創新朝,也許如與美人的誓盟,終于誤
了佳期。我近來看事情反為不及以前有把握。而且我多有憂怒,修行亦反為不及
以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