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人世
周禮王制,實在是深入了中國人的性情的全面。我們與美國人歐洲人接觸,即刻會感覺到外國人不及中國人胸襟潤大,這是因為我們幾千年以來受了“王者之民,浩浩如也”的培養所致。中國的男人的大而委婉,待人深至,為西洋人所無,都從對于君的情意而來。與我一輩的男人,把心愛的女子看成絕對,聽她說話,有如不曾聽見過的經典,亦當下信之不疑,這裏倒是豁然開了知性,戀情裏亦隨處是天啟。這種面對著真的東西的絕對性,與知性化的情(情惟到了無限,纔能是情的知性化),基督徒惟有是對于神與基督,而中國人則是從對于君的義而來。基督徒的信,與中國的君臣有義的義,都是無限之情的知性化,而中國人推至于對戀人。今人寫戀愛小說,豈不是很應當曉得這個嗎?
再看現在文壇的別的那些人的作品是怎樣的零碎貧薄無趣。文章還是要寫王天下的風景,基督教的天國與教會的文章不好寫。中國人對于無與有,空與色的妙悟,最大的表現即在王天下這句話上。天下有現實的空間與時間,而又是無限的。天下是一個法姿。因而王天下之君也必要是現實的君主,而又是個法身。基督是道成肉身,如來是世尊,人世之至尊,而中國文明的天子即是這樣的。耶穌稱基督,釋迦稱如來,而中國的君王稱天子。世界是要王天下纔統一得,而王天下則惟有是真命天子。今湯恩比與做世界聯邦運動的人,與講世界革命的人,也是都在要求世界統一,不知若不能現實的“有的世界”同時是“無的法姿”是絕對不可能統一的。禮樂,禮實而樂虛,故樂以統一,禮以成章,所以孟子每說先王以禮樂治天下。有能為一統世界之主者,不能是民主的聯邦主席,亦不能是世界蘇維埃主席,而只可是真命天子。現實的天下同時是法姿,所以現實的天子必須同時是法身。
而天子同時也是現實的人身,所以也會犯錯誤,但是朝廷有禮約止之。
舊時中國的職官制,公事都是由下級擬具,上級採擇裁定之,到得皇上那裏的案件,也是由臣下擬具,上意有不然的,多是讓下命更議,絕少有皇上突然自出主意的。皇上出的主意也是要交臣下議過,皇上若一意孤行,就有言官要諫。御史對君不是有權,而是有愛情,若不知中國人的愛君之情,有如基督徒愛基督與佛弟子的感激世尊,即無以知御史對著皇上諫諍的懇切深至,與議會的爭論態度完全是兩回事。御史所據的亦不是法,而是據的理,惟中國文明有千人抬不動的一個理字,雖王法亦不外乎天理人情,今人不知有此,即無從了解御史之諫何以會那樣的有力量。
中國沒有大法官,而有史官,史官是古時神官之遺,對天負責,記天子與朝廷所言所行的是非,皇上也不能叫他改諱,所以更比大法官有威嚴。是這樣知性的政治,豈西洋爭權利相制壓的議會政治可比。
惟秦朝不用理而用法,被打倒外,二千年來絕少暴君,五胡亂華時有年輕的暴君,但都隨即滅亡,因為天理人情不許他。因于這天理人情,朝廷有太史與諫官,史上有湯武革命與民間起兵,所以古來的帝王之學是天命的自覺。而歷朝滅亡之際,也不是制度壞了,也不是出了昏君暴君,而是因為一代的人事與物意至此失了朝氣了,最顯然的是音樂與文章之衰。因為失了朝氣了,所以朝廷會有不見識的事情出來,那些不見識的事情倒是結果,並非在先的。
再來說士。
辛亥革命已是士的覺醒,而五四運動反來說要取消士,像西洋一樣。西洋是沒有士的。如此五四的文人,當然也沒有禮樂文章的自覺了。五四的新詩,只屬于民間風謠,上面沒有士的禮樂文章來教化,所以不久就變成惡化,不然即是退萎了。當時周作人的文章,與后來張愛玲的文章,亦只是如同民間風謠。
我們要與自然素面相見,不蔽于科學,不蔽于民主。而且有時禮樂文章亦會是蔽,如李后主,宋徽宗,如日本后鳥羽院的藝術境界。所以李賀、李義山、溫庭筠的詩詞不及李白蘇軾的貴。文章是寫的神的言語,與萬物的言語。好文章是寫的言語之始。所以文章是祭師之事,是士之事,就在于有此自覺。
忠君
再講忠君的文學。
君位萬古不可廢,孫先生就是王者之君,孫先生手訂黨規中黨員的對于總理,與建國大綱,就是中國文明的新的君臣之份與朝廷制度,只是我們還要在言語上再把來說得明白。否則建國的理念還是帶著口齒不清,也不能建立文學。我們將來還是要有君,是禪讓制或世襲制都可。
忠君尊皇是高于崇拜英雄。也不同于蜂蟻的擁王。西洋人唱天祐吾皇與歡呼獨裁者皆不出此二者。便是近年來中國人的演出,如群眾在天安門喊萬歲,與還有相類的事件,無論是假意,是真情,皆不可就算數、能曉得真命天子是法身的纔算得數。
基督是道成法身,佛是如來身,天子是法姿、法身,這個話最重要,也惟有被中國人普遍了解並應用。我們說子息有血統之嗣,有法嗣。還有法妻,是現實的妻亦同時可是法妻。中國文明是凡女子皆是法姿、法身,所以皆是美的,皆是貴氣的,叫人看了心愛疼惜。男子亦然,我小時去親戚家做客被叫小官人,便也是有貴氣的。是法姿法身所以可有位,如幾何學的點無積而有位。有位纔是真的存在。天地稱乾坤,萬物稱象,都是位,男人女人亦是位,若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是位。而若君失其位,是會影響到凡百的存在也喪失了位,喪失了法姿法身,像現在的日本社會,先是文章失了貴氣,再是宰官失了貴氣,又再是女子失了貴氣,男子則都變為沙蟲了。萬物失了位,只見是在擁擠撐拒,在不毛的場地上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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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碌碌的滾來滾去了。
今文化人揭櫫科學與民主為圖騰,不可說忠君,其實民主的品最低,在科學裏也不通用。民主在今日,惟因與產國主義的物量的與統計的做法相結,所以還在得勢而已。今日在電視上看英女皇加冕二十五年紀念式典,想着英國沒有了英皇,將會是怎樣的寂寞。英皇是親政的,底下有議會制度,是君主立憲政治,可見也不是提著一個君字就不可以的。何況中國向來還有比議會制好百倍的朝廷制度,天子親政,而是無為之治。
中國之君與西洋的不同,西洋的是權,中國的是位,人君即了位,萬民之位亦皆定了。這“位”是像書法裏的與繪畫裏的位置,比數學還更是絕對的。有了位就身心都安了,天地萬物也都是信實的了。權力是實的、社會的,這位卻是無的位,若是人世之尊,有這個位,天下就都清平了。人君在位,是一切的見證,亦是今生我做人有意思的見證。這個思想感情,深入于中國文學中。你不能想像古來無論李白杜甫及什麼人,把他忠君這一點來抽去了。連一般小民也說皇家雨露恩,與王法條條不容情。
所以我也能了解基督徒對基督的感情。
中國古來詩人思君,自比于妻思夫,女子思念情人,基督徒就自比是基督的新娘。中國的天子在大自然與人世之際,同于基督的介于神與人之際。不同是基督教的惟是祭,中國的是祭政一體,基督稱為萬王之王,中國的天子卻有現實的王天下。歷史上雖政治發生分崩離亂時,亦思想感情上還是奉正朔,春秋時五霸之業就建在奉周天子,外國惟日本鐮倉幕府與江戶幕府時亦人世奉天皇的年號。這也像基督教說的,奉主的名。基督不靠屬世的權柄,中國的天子也不靠屬于社會的權力,天子之位是天授的。與基督的不同,是基督不親政,而天子親政,那邊是基督贖罪,而這邊是天下勤王。王天下與遍地是教會,意思有相通,但我還是喜歡王天下的風景。
王天下的風景是中國古來詩文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