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的作者
朱熹、王陽明的詩文,人若不為道學,不會去讀它。但是我們全不為什麼而讀蘇軾的詩文,不為哲學而讀莊子,不為學歷史而讀史記,不為文學而看紅樓夢,可以請個看個無數遍,也還是喜歡,想之不完。這即是禮樂文章。文章要忘記禮樂,因為文章就是禮樂。文章更要忘記文學。文章要隨便翻出哪一段都可看。
好的文章從哪一段看起來都可以,因為它豁脫了旋律,又彷彿連沒有一個中心事件做主題,然而處處都相見。
四
詩經的頌、大雅、小雅,是士所作,國風是民所作。士的文章的體制,列于“文心雕龍”不說內容,單就那規模的完備已為西洋所無。民的文學是民謠、童謠、平話與章回小說、戲曲,亦西洋無其比。民的文學皆帶國風的一個風字,西洋文學首先就沒有這個風字。
中國而且是士教化民的文學。周禮王制,太史採地方民間之風謠,誦于天子,以之觀政之得失。教化也不是士指導民的文學,而是像文王之化行于南國,而漢水有游女之詩。這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的關係,又是西洋所沒有的。
索忍尼辛寫蘇俄集中營的虐待囚犯,對之提出強烈的抗議,但是文章不及張愛玲的“赤地之戀”赤地之戀裏寫的是敵我共同面對著侮辱人類的嚴重事態,要就是被侮辱者與侮辱者一同翻身,比索忍尼辛的抗議深廣。索忍尼辛的作品裏沒有開創時代的新風。在與美國記者問答裏,他說他還是同意俄國行獨裁政治,但是反對集中營非人道的殘虐。他若是中國之士,識得禮樂之治,當不致這樣的差勁,便是文章的氣概與寫法也將可以是不同的了。
一樣的對不正義抗議的作品,紀德的非洲法國殖民地記行,還比索忍尼辛的有一種清新。這種清新也許只是戰前法國的,而索忍尼辛的則是俄國天主教的。現在要是文學上又有希臘的新風就好得多,但這已是必不可能的了。希臘精神在物理學上最后的一人是湯川秀樹,他很不以今時年輕一輩的物理學者為然,說道:“科學的可貴是有預言的能力,今世紀四十年代以后卻只靠賓驗。”他在對后輩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江崎玲的談話中,就表示了這點。
今時惟有來復興比柏拉圖一派的文學更好的、中國的禮樂文章。這裏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第一先要有作家必須是士的自覺。譬如看平劇樊江關,先要看樊梨花與薛金蓮的相貌好,文章也是先要作者的相貌好。
三
西洋文學的作家譬如當律師,是小市民的一種職業上的分工。文學與其他的學問分工,譬如寫歷史的記錄與哲學的論文就不是文學。文學又小說、戲劇作家、詩人、各各分工。如此,文學的範圍變得很狹小,西洋文學的主題是戀愛。
這士與民的關係,原來是王官與王民的關係。
周朝的王制建立在井田制,士皆是王官,民皆是王民。士有下士、中士、上士,上士之上是大夫,分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皆有祿以代耕。大夫仕于朝廷,以及為鄉遂之長。而士則在于民間,依于井田制的各單位,率民祭祀,發動耕作與收穫,掌學校教化,率民築堤治水,率民軍訓與出征,率民作器車通有無,率民警護關防。
列宁的發想,工農兵蘇維埃,是以工廠區與農村為單位的,結合工農兵的組織,生產與政治為一體,立法司法行政為一體,而以共產黨員為領導。這與井田制的王宮王民有類似,但是兩者在性質上與效能上完全不同。
中國的井田制到周朝止,行了三千年,是自然生成的,為禮樂政治的基盤。而蘇維埃的基盤,國有土地與國有工廠的產業政治單位編成則是造作的,未成情操,而指令以階級鬥爭為意識,其黨員的指導地位彷彿類似王宮,但怎及士的知性與有感情。井田的王宮王民融合的行動力,遠比蘇維埃的更強大切實深遠,蘇維埃的行動力卻是誇張的,浪費的,經久了容易陳腐,遇外敵就會解體。井田的王制多有文物的創造,蘇俄卻是連文學也沒有了。如此拿蘇維埃來一比,更知周禮王制雖在今日看來亦還是最新式的。
中國文明的政治不是權力的統治,而是教育的政治,昔人所謂王化,今讀了周禮的王官與王民,纔真的明白了。而且從王風這句話,重新明白了中國的文學從王官與王民的關係,重新明白了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
中國文學是萬物的言靈,寫歷史記述與哲學論文都可以是文章,如史記裏寫天文河渠亦都是文章。西洋是早先希臘柏拉圖集裏講哲學數學物理學政治亦是清新的好文章。今人視文學獨立為當然,不知此是西洋小市民的分工制觀念。如果是天下士,當然禮樂文章遍在于一切。
中國文學的破壞,自宋儒起。
宋儒崇道學而鄙視文章,此與楊雄的說文章小道又自不同,楊雄說這話,是他于文章有餘。宋儒說這話,卻是于文章無知。宋儒是先已一半失去了士的身分,所以連對于禮樂文章這句話亦無知。程朱的話不好,如王陽明與其后黃梨洲的詩文最高亦只能算第二流。他們的只見是道學,不能萬事相忘于文章。而今日的中國文壇則又是學了西洋的分工制。
西洋的藝術品與非藝術品分開,藝術品專供在教堂與美術館。文學作品與非文學的文件分開亦是如此。中國是日常用的器皿皆好,文章與書法皆不是藝術,而是在藝術之上。文章若是不能超越藝術,即不是天然的。中國文學是通在于非文學處,以此更知禮樂文章這句話的意思好了。朱天心的“擊壤歌”就豁脫了今人所謂“文藝”的藝。
“擊壤歌”凡四部,寫與女孩子玩,也與男孩子玩,卻未涉戀愛,這就是大大的放寬了文章的境界了。如此,纔是要寫戀愛方可以寫得非常好的。這境界寬闊,就是禮樂文章的底子。現今的青年作者中,文筆精緻高華的好幾位,這裏就要看各人的志氣來是其文章的品級與前途了。志氣惟士有之,小市民的是慾望與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