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的作者
童謠的風也吹在三國演義這等小說裏。三國演義開頭就是“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把歷史上的浩劫說得這樣平明,去了恐怖。且對事件的因果性也能灑脫。也灑脫了情,故能寫孫堅在星月下浩歎,寫得那樣英雄,又如為劉玄德央求諸葛孔明出茅廬,淚如雨下,都非常真實。
說唐、岳傳、水滸、西遊記也都有像童謠的風,都是喜反,高興天下大亂。我小時看精忠岳傳,完全與岳飛一條心,要盡忠宋朝,但是竟沒有一點鬱憤、陰暗、慘怛恐懼,宁是高興這一番兵亂才顯豁了大宋江山,不然還不知有這江山呢。我的人也跟著顯豁了。岳飛與湯懷、王貴、牛皋、張憲這般人多好,而且連金兀朮也可喜愛,如果沒有他,也就沒有岳飛,能給讀者像這樣的氣概,這就是小說的成功,這就是有風了。
說唐寫隋煬帝末年,單是看了“天下十八處煙塵”這一句我就喜愛,我喜愛第一條好漢李元霸與第三條好漢裴元慶,還有是羅成殺敗楊林。對秦瓊賣馬覺得十分親熱。覺得瓦崗寨比梁山泊好,大家都對程咬金抱有好意,連他的三斧頭。說唐未經文人修飾,隋唐演義則只有前半是說書改編的,寫單雄信特別好,至今我于書中最敬重的是單雄信,又寫秦瓊賣馬很細緻,至今平劇還是照它來演。
而本事是小秦王李世民。我與大家一樣,但是不同,這樣的人可以為王。我與你們都親,但是有為敵,這樣的人可以打得天下。劉邦、曹操孫權劉備、李世民,都是這樣,近人是孫先生也這樣。看李世民對瓦崗寨,乃至對王世充、竇建德,都是歷史是一體之感。漁樵閒話對于成敗是非都有好意,是以天意看人事。中國的偉人是身為當事者亦即時能以漁樵閒話的胸襟對天下,所以成得大事。而中國的民的文學者,是以漁樵閒話的胸襟來寫三國演義、隋唐演義,所以是好文章。
西遊記裏寫孫行者聽說前面又有魔頭攔阻,他就高興,原來孫行者也是妖怪,只比妖怪多了求經這樁大事,所以西天路上他與許多妖怪做對手,而只見是他為主。與此相反,白蛇傳本當以正派的法海和尚為主的,卻因法海與妖怪太沒有共通點了,反為白蛇為主。民國的近事豈不也是如此的嗎?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
千里草是個董字,十日上是個卓字,不得生是言董卓將死,而董卓當時還不解其意。三國演義裏最是這一段,與后來孫堅攻入洛陽,只見一片瓦礫,他夜坐星月下觀天象,漢朝四百年天下數盡于此,不禁浩嘆的一段最使我感動。
童謠與漢朝曾流行的讖緯有關。讖緯預言天數,你要是刻意去研究,就誤人自誤,王莽劉秀皆借以成事,復以其惑亂人心而禁絕為好,若作為風,則寄于童謠就得了。
童謠在古樂府中也載有許多隻,其中我覺得最淒艷強大的是晉時預言五胡亂華的一隻:
洛陽女兒莫千妖,前至三月抱胡腰
三國演義于赤壁之戰真寫出了諸葛亮周瑜曹操一般千古風流人物,這風就是童謠之風。便在征東征西楊家將等小說裏也有。但是文人寫的封神榜裏則沒有。文人的小說只有一部紅樓夢寫的風流人物。還有西遊補是寫得好的。此外金瓶梅就惡劣,因為沒有風,沒有興,看了使人的心往下沉。清末還有許多文人寫的小說,既不是民的文學,亦非士的文學,雖一概不看也不損失。水滸是民的文學,經文人編修,前半非常好,后半就露出了文人的壞處,像盧俊義是文人的理想造像,我看了可是很不喜。水滸是從寫到楊雄石秀與潘巧雲的地方起就沒有詩經國風的風了。
民的文學這樣密接于政治,這就說明了王官王民的背景與中國獨有的民間起兵。童謠的風也就是革命四方風動的風。
七
民謠、童謠之外是情歌。民不作詩,作的是歌。此先說明情歌形式再談其內容。
中國向來是詩歌皆有其規定的形式。如詩有五言古詩、七言古詩、與五言絕句、七言絕句、與五言律詩、七言律詩等。情歌如子夜歌、竹枝詞、襄陽樂等,亦句法都有規定。收在古樂府裏的晉子夜歌有數十首,都是五言四句一首:竹枝詞數十首,都是七言四句一首:襄陽樂像子夜歌,亦是五言四句一首。這種規定,我現在才知其好,是譬如衣服與居宅,中國向來衣裳的式樣有規定,居宅的形制也有一定。這種規定是自然生出來的,所以保持得很久。居宅的形式,大概是經過千年才略有所改,衣裳的式樣大概是每約三百年前后換了朝代才改。此外是日用的器具如桌椅盆桶的式樣也是可以歷世久遠。這是中國文明的東西的造形,雖是物質的而到達了無的境地,這形式就是止于至善的了。這也是真正的世景安定。因為是達于無的境地的形制,雖然是規定的,也不妨礙你在使用它時可以有創意無窮。現在女裝採用西裝洋式,式樣朝變夕改,說是有個性,其實是個人主義的窄隘不安,縱有小巧,亦隨又厭煩。今人的新體詩,各人造作新的格律,其實是等于女裝的式樣天天在新設計。魯迅與周作人結果還是做舊體詩,連毛澤東亦然,我嘗思其故,現在我想到女裝的譬喻,才豁然明白了。
翌年果然劉曜陷洛陽,晉懷愍二帝被擄,宮闕屯胡騎,街坊婦女遍遭淫掠,從此開端了五胡十六國,亂了華夏將近二百年,到底下開出隋唐的天下為止。
我曾為小倉遊龜先生講說此童謠,想她可以作畫。我的構想是暑夜的天空畫一顆熒惑星放著光茫,天邊一道殺氣,隱約見胡騎的影子,畫面的一角是一妖氣女子白身仰臥星光下,眼皮擦煙藍,胭脂嘴唇,指甲搨紅,肩背后長長的披髮,在同一星光下,井邊空地上是幾個小兒圍著一個緋衣小兒在唱那首童謠,畫面上是一派兵氣妖氣與那小兒眼睛裏的真實。
但是遊龜先生沒有把來畫。后來與常盤大空氏,前年又與中村正義氏說了,都是日本當今的名畫家,他們也沒有把這來畫。后來我明白了那原因,是日本人沒有天地劫數的觀念,所以對于這童謠沒有切身感。
但今天也是浩劫將至。上述的預感五胡亂華的童謠畫面重點還是在那委身于浩劫將至的女子。她不抵抗,亦不逃避,亦不為世人贖罪。她是與浩劫、與胡人扭結在一起。要沉呢就一同沉沒,要翻呢就一同翻過來。她是妖氣與漫天遍地的兵氣結在一起了。她亦喜反,喜天下大亂。此時的喜怒哀樂與言語,成與敗、死與生,那樣的現實的,而都與平時所慣行熟知的不同。也許一樣,然而真是不同了的。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委身于浩劫,而有這個覺,便是歷史有了一靈守護了。但不知畫家可如何畫得這妖氣女子的眼睛。
童謠一直流傳下來,到清末民初我小時的兒歌,如為“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如“燕語”如“蘿蔔菜籽結牡丹”如“鐵腳班班”皆非常清新,而其實背后有著個歷史上的大事件在發動。與西洋的兒歌不同,也與日本的不同,我小時的那些兒歌都是有著古來童謠所有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