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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時代的氣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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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崔浩、高允、文明皇后與李陵不同。他們是生當五胡亂華,故為天下重于為國家,為文明重于為民族。孫先生有云:世界大同要通過民族主義,第一先要弄好自己的國家。然而歷史上是有亡國的時代與亡天下的時代,這層分別顧炎武說得很清楚。五胡亂華是破壞文明,亡天下的時代,志士只有存天下,然后纔可再講復國。也不是復國,而是重新來開國。文明也不是可以被救護保存,而是只可以來打開新的王化,使文明更生,有漢文明在,漢民族亦自然在了。王猛、崔浩、高允、文明皇后所做的,后來歷史開出隋唐,都被證明了。

信神是絕對的,而自信則是成長的,孟子稱為養浩然之氣。大自然的意志同時亦是息,養氣亦就是養志,志是集義的信來養。

這信亦是培養時代的意志力的。五胡亂華二百年中,華夏之民是怎樣又建立了時代的意志力的呢?這問題正也是今時我們的問題。

顏氏家訓中,言彼時不但被五胡淪陷的北方,連南朝的年輕子弟也流行彈琵琶,學鮮卑語,眼看華夏的傳統文明要掃地以盡了,焉知下去卻開出了隋唐,是華夏文明的新生。原來彼時也不必看得這樣悲觀。依現在的例,青年學生彈吉他、唱英文歌、跳外國土風舞,然而依朱天文朱天心文章裏所寫的看來,他們竟也還是中國的兒女。這些女孩子、男孩子可被寫成“擊壤歌”的好文章,這就是有可被敬重的了。便如大陸的人民與中共,也是可被張愛玲與陳若曦寫成好文章。可以相信今是在中國文明的同化與新生中,像一朵花,等到將來一陣好風就會忽然開滿的,像五胡亂華期間華夏文明的同化與新生,忽然一陣好風就開出隋唐了。這裏的消息惟有文學最感知得,也最說明得。此所以文學必是革命的,依孫先生的話,沒有革命即沒有文學。

五胡亂華,中國並不陷入黑暗時期,此是漢民族的真本領。劉曜陷洛陽,據懷愍二帝,使之青衣行酒,世上已無何物尚是至尊至貴。其焚殺戮,人口十損其七,大難臨頭,家人骨肉豈顧生離死別,除驚駭與苦痛之外,人間尚有何物是感情?城闕市廛皆成瓦礫白地,田野荒為茂草,往往百里不見人煙,古來尚有何物是堅牢的?中國人是悟得了天地成毀之理,知易經說的神無方,則知老子說的天地不仁。

五胡亂華時佛教方盛,而中國人僅取其太上去愛,因為至親則單單存在就是一切;而不取佛教的無常苦空之說。對佛教說的救苦難亦淡然,因為天道與求救有點不對稱。當時的高僧南有慧遠,北有僧肇,皆宁是以知性為法悅,可說不是宗教性的。

晉時公卿臉上傅粉,吹笛,有馬車好坐不坐,講究坐牛車,日本平安朝效之,至今每年三月祭節,京都尚有公卿儀仗隊,武士弓矢前導,公卿坐牛車,婦人宮裝走在牛車前后,街道兩旁觀者可以想見當年。我看過一次,果然是非常美,然而黃老與儒皆不貴之。

自東晉轉入宋齊梁陳,文學亦綺麗不足珍了。

時代的大意志力是到隋唐纔建立起來的。不靠宗教的信心而可以有大意志力,這經過我們就要來研究,因為我們今天的世界現狀也是缺少了一個大意志力。單就文學來說,這也是建設中國的現代文學的一個大問題,我們要如何纔能有雄勁的文章。

五胡亂華,其嚴重性相當于北歐蠻族滅亡了西羅馬帝國。但是歐洲自此入于黑暗期幾達千年之久,而中國彼時則沒有入于黑暗時期。歐洲從此出現了許多蠻族國家,至今不得統一,而中國則五胡十六國隨又統一于隋唐。其原因,第一因為中國的不是農奴制社會,第二因為中國有士,能同化五胡,第三因為中國文明有統一天下的基礎。

晉時朝士雖然清談誤國,民間卻還是很活潑的,這從彼時民間歌謠之盛可以看得出來。中國歷史上幾次都是士的文學像日蝕的隱晦無力時,民的文學就像滿天繁星的璀璨起來。前如東漢,有讖緯童謠與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樂府。又如羽林郎,日出東南隅等樂府皆帶點民的文學,勝過同時代的士的正經詩文。后則如元明清士的詩文很少有可觀,民的文學,曲與平話說書的章回小說且是發達。所以民間起兵都是民先動了,士然后也被激發,而與之結合,來指導民。

中國人是不假宗教,而悟得了大自然,與神同在,與神一樣的無方,大難不死,即刻又跌宕活潑,所以北魏的均田與江南的新耕桑會復興得這樣快,佛教則只當是一陣風吹醒了大家,一時紛紛都想來閑創作,如敦煌的佛刻與壁畫,洛陽的伽藍與南朝的寺。他們拜佛也只是極認真的閑情。大家又都來舞西域的舞樂,尤其北朝比南朝更氣象大,如北魏碑銘與摩崔的書法,創造性最是豐富的。彼時的中國人同化胡人,是在這樣集義中養浩然之氣,漸漸養出統攝時代的大意志力了。

彼時的文學尚未即顯出有統攝時代的大意志力,要到后來隋唐統一了天下,初唐的陳子昂與李白這一代的文學,纔顯了出來。李白因此說六朝的文學綺麗不足珍。但李白與杜甫又都喜歡六朝文學的清新,那就是可珍貴的了。若像歐洲的因蠻族入侵而落入黑暗時代,是不能有清新二字的。

想像昔人當年,要當它是我三生石上事。譬如讀庾信的文章,即好像我自己是與庾信生在同時之人,而又好像庾信是生在今天的。我臨寫魏碑亦是如此。嵩高靈廟傳是崔浩書,每臨寫時總會使我想起拓跋魏時,崔浩、高允、文明皇后之事。

王猛、崔浩、高允皆懷王佐之才,而不事南朝,去幫北朝。文明皇后馮氏本漢民族女子,父死于拓跋魏,而她為拓跋魏皇后。此四人實是混一華夷,開出后來隋唐天下的大功臣,但于民族大義這話可又怎樣說法呢?

孔子稱讚管仲攘夷,漢朝對李陵北敗降匈奴亦處罰極嚴。然而漢魏與唐朝的詩人皆對李陵抱有好意。李陵自己卻也並不曠達,他見蘇武使匈奴被勸降不屈,曰:“陵與衛律之罪通于天矣!”因泣數行下。而他又對漢朝對他的家屬極刑不服,自辯兵敗降胡,仍欲得當以報漢,此憤懋與自辯又屑屑為何哉?徒見他的不徹底。漢廷對他的恩已絕,而他引匈奴之兵北築李陵城,對付現代的俄羅斯,終他之身不使匈奴南侵。漢廷是漢廷,他對漢民族的華夏還是報了恩的。但這亦豈不是徒然的屑屑嗎?像他這樣亮烈的人,只落得都不徹底。這不能來批評,只可以詩來見證。送別蘇武時,李陵的河梁之詩所以是千古絕唱。

五胡亂華,如石勒、苻堅、王彌、盧循之兵,實是中國之民參加者多,與中國傳統的民間起兵有所結合,纔有這樣大的聲勢。北歐蠻族入侵西羅馬,也有是裹脅農奴,也有是農奴脫卻土地的鎖鍊來附從,纔蠻族的軍勢能這樣盛大,但與中國這邊的性質兩樣。中國之民參加五胡亂華,極自然地收了使胡人同化之效。

士則如王猛、崔浩、高允。王猛同化了符堅,崔浩與高允同化了拓跋魏。亦因符堅與拓跋魏的軍隊裏參加有中國之民,所以他們不是孤立。劉淵到了劉曜,石勒到了石虎,兵敗即完蛋,苻堅以百萬之眾也是其敗即完蛋,此是軍中大半以上是中國之民,一旦被中國之民所棄絕之故。

王猛教苻堅掃蕩其他胡族,崔浩教拓跋魏只管出兵討平塞外,皆是為將來隋唐的統一華夏清塵除道,如云為王前驅。王猛與崔浩高允是結合了黃老與儒,尤其高允為文明皇太后與孝文帝行均田制,勸耕桑,立學校。當時的人們,是從五胡亂華的大殺戳大破壞,所謂天地不仁中打鑄出來了大的意志力,更從均田制與耕桑及學校再建了人世之信,如此纔開得出隨來的隋唐時代的。

回想起來,從東漢儒與黃老分離,晉又清談老莊而輕儒,至王猛崔浩高允纔是黃老合于儒了。自晉朝缺乏統率時代的大意志力,直至拓拔魏始又再建立得此大意志力,其間時勢的經過,也真是使人辛酸與歡喜的。

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宜。”歐洲的蠻族入侵,陷入黑暗時期中,倘無基督教的信神,人真不想要活了。而中國人的信卻不靠宗教,而是靠集義而生的浩然之氣。這是孟子說的,集義是做的事有了成績。最大的信是面對大自然,見著神了,如果我們所做的事是對應大自然,通于神明的,就是義,集義是做多幾件。新石器時代發明了數學、音樂、天文學、輪、槓桿、轆轤、物理學、文字,這就保證了文明的歷史遂行的自信,因為這些發明是對應大自然,通于神明的,是孟子的所謂集義。我們今日在做的事,譬如過平常的一天,寫的隨意的一篇小說或散文,也是個發明,如孫先生說的是革命的。用宗教的語法是可做神的見證的,這樣的事多做幾樁,自信就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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