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使命
音樂也是如此,彈彈吉他唱歌跳舞雖然也好,那是依個人而好,有著嚴格的青春的限制,怎及得清平時勢的音樂使人感覺一統山河的大,有著悠遠的而現實都在之思。仙枝早先愛看電影,說電影也有好多意思,及后她讀起書來,讀莊子,看西遊記紅樓夢等小說,看平劇,看崑曲,她就知道電影沒有多大意思了。“方舟上的日子”裏的與“擊壤歌”裏的舞台與行頭,以后隨著演新戲是可以全部換過的。我們使用的東西,皆要有一個時代的威嚴,生在清平世界的秩序裏的,而不是零亂不安定的個人趣味的那些。
文章的內容情節亦是如此。“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裏所寫的是青春情意的無保留,而自然有制約,像一朵花開足了,而不會是把花瓣的輪廓來破壞,無保留與制約原來是同一回事。可是以后寫成人社會的艱難事情,寫焦桂英唱的“人世風波險十分”寫一個世界的沒落與新生,你有本領,就也要能把一代人的情意寫得無保留,然而自然制約,不會寫成喫人社會的“狂人日記”或變態慾情。因為世界雖亂,亦作者的心中有著一個清平世界的秩序,這是文明的古老的記憶,也是今要建設的新時代的底樣。
我偶而給我所喜愛的人寫信,被說我的信寫得不親。不知我是與朱天文朱天心亦不親的。袁枚怪蘇詩少情,但蘇軾被罪獲釋貶黃州時遊淨居寺詩有云:
稽首兩足尊,舉頭雙涕揮,
靈山會失散,八部猶光輝,
新的境界的文學,是雖對于惡人惡事亦不失好玩之心,如此,便是寫的中日戰爭,寫的打倒中共,光復大陸那樣複雜的成敗死生的大事,或是寫的痛痛快快,楚楚澀澀,熱熱涼涼酸酸的戀愛,亦仍是可以通于“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裏的那單純、喜氣、無差別的絕對之境的。文章就是寫善惡是非最難。這回偶然看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只覺真是人不能寫比他自己高的對象。蘇軾與王安石是政敵,而兩人相見時的風度都很好。林語堂文中幫蘇東坡本人憎恨王安石,比當事人更甚。蘇與王二人有互相敬重處,而林語堂把王安石寫得那樣無趣,甚至明知故犯的對史料作不當的取捨。他讚蘇東坡,但蘇東坡在海南喜歡異雀飛來的吉兆,這些他都不錄。他寫朝雲,但對蘇東坡與朝雲二人的高情到了死生憂患都了悟的一點他就不錄。林語堂的俗就是完全不知有天道人事的天道二字。
民國以來,倒是五四的新文學有可喜,那時的青年鬥舊禮教,縱使有的地方是鬥錯了,亦還是有風光,而其后北伐與對日抗戰,在文學上邦不留下一點風光。中共經過那樣大的鬥,也不留下一點文學,都是因為只知寫鬥的人,不知寫同時還有著不鬥的天。這裏我覺得先要從文學上脫卻西洋起。中國文學是向來都有一個天字的。
毛澤東有秦皇島觀海詩,但是不及秦始皇的嶧山刻石詔辭,也不及魏武帝曹操的觀滄海詩甚遠。我遊日本大洗磯邊,亦題有詩:
浪打千年心事違還向早春惜春衣
我與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願隨二聖往,一洗千劫罪。
他是憂患后如見了親人。而我的憂患是遠比蘇軾的更大,我若見了母親或妹妹,倘使我有妹妹的話,我亦但是柔和有禮儀,不會有淚的,不但沒有親暱,還像是不誠懇。其實蘇軾于朝雲亦惟云“事余以禮”不說親暱的話。夫妻相敬如賓只當是平時的,憂患后才知此語更具。前此我只知“天地不仁”這句話很大,是對于史上的世界劫毀的,這回因袁瓊瓊一提,纔又知還有一句“至人不親”是把憂患都化為人的端正清好了。
原來禮儀這樣東西,我們平常只當是形式多于情操,生活順境時來行行的,卻竟是可以含蓄著怎樣重大的處境與怎樣強大到無保留的情意的,是情意的無保留與制約為一的自然秩序。現在來講文學創作,就是要知道有這個清平世界的秩序,這裏就情操也都成了是知性的。曉得這個,就夠你在文學裏寫怎樣重大複雜激動的事實,場面與情緒亦可以總是有餘裕的,像袁瓊瓊說的“單身的時候是頂秀氣的,女式的單身。”
九
天道有在是非之上,人事亦還是對共產黨不原諒。中國文學裏習慣了說天,說仙人,比說神好。因為神容易被說作比人還更逼實是非。
“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是未有是非,未有敵鬥,未有戀愛的文學,但是寫有是非、有敵鬥、有戀愛的文學也還是必定要與之在性情上相遇的。
中國文學裏的戀愛原來也是現實的境界,而又高又開闊,而今人為學西洋的,都把來為窄了,只可以上話劇,不可以上平劇。朱天心說要痛痛快快的戀愛它幾場,就要看她又是怎樣的寫法了。
八
看到那般文化人的亂攻擊人,他們攻擊胡適,說他于提倡白話文無功,攻擊劉大中,攻擊林語堂,于是攻擊我,這種亂糟糟真使人想念一個清平世界的秩序。再看看大陸共區的鬥法反法,更使人想念要一個清平世界的秩序了。如此,即有許多事情與許多東西都不得不重新想想過。比方“擊壤歌”裏的小蝦穿了風吹得圓圓的飛起的裙子,與上身穿的風灌滿了一胸口的敞衣衫,以及喬穿的牛仔褲,姿勢斜簽著立在籃球場,那種的好法,都是個人的,而若是一個清平的時代,則必有一個時代的威嚴與安靜的衣裝樣式,不是個人的。如唐朝明朝的衣裳。個人的設計怎麼的亦不能有一個時代的大的安定,一個時代的大的風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