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鹿橋的「人子」
此在儒家,回答很簡明:善惡判斷無誤是當然,判斷有誤是不當然,天子稱為聖天子,當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黃老,則以為善惡是可辨而不可辨,有點與婆羅門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黃老以為天道有時不作分別,善人惡人都殺的。但是鹿橋不能承認這個。去年在日本同遊京都嵯峨野時,鹿橋說起我的“今生今世”裏有一處說出一個“殺”字,他道:“這我是怎麼亦說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師若不是婆羅門而是黃老,最后的那一課他會教太子一劍劈下去,如果劈得無誤是天幸,而如果錯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只要有這天意的自覺,這就是活人劍,高過亞歷山大大帝他們征戰的劍了。
五
第五篇“靈妻”寫野蠻部落選女嫁與神的故事,那應當是殘酷的,然而讀了只覺被一個莊嚴的東西所打動,令人正襟端坐起來思省。
那被選中為神妻的姑娘,與伴她幫她打扮的人都是這樣的虔謹,喜悅,直至被送到山頭,被綵綢把手足縛在一塊大石土,等到那恐龍似的大爬蟲來撲在她身上把她喫了,她一直還是這樣的虔謹喜悅。這裏不禁感歎鹿橋的筆力,只有他才能寫得這樣好。
三
第三篇“忘情”講一個嬰孩誕生,小天使們都送了禮物去,舉凡人間的聰明才幹與美德應有盡有,獨忘了送“感情”這件禮物。我讀了記起希臘神話裏不死的半馬人與王爾德的童話裏沒有靈魂的人魚。但希臘神話有一種冷嚴,王爾德的童話有一種哀豔的淒楚,而鹿橋的則有中國人的現實的世俗熱鬧,那送“感情”這件禮物的小天使誤了時的焦急。
這篇“忘情”要與后面渾沌篇中的第八節“琴韻”並看。“琴韻”裏講一位沒有感情的王子喫下藥頃刻間老了不止七十歲。這七十年裏人性情感的險濤,他因為沒有感情,輕易平安地渡過了,而他于此修成了明鏡智。“琴韻”與前篇“忘情”似相關,似不相關。
鹿橋與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漢魏六朝蕩子的路,生涯在成敗死生的危險邊沿,過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沒有得可以依傍,當然說不上受記與保證了。而廣橋的生涯則很安定,華盛頓大學東方藝術史研究主任,終身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在國際有名。他的人到處風光照映,而惟愛他的太太,對世間女子不談戀愛。但是他前年來日本與我相識,讀了我的著書“今生今世”對我說很反省了他的安著生活。而如今這篇“琴韻”則是他這反省的結論吧?他可以沒有經驗過像我這樣的濤險,亦憑他修得明鏡智,從那映出的法姿裏的“嚐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無窮的情調及迴蕩無止境的韻致。”
每次翻看鹿橋的“人子”總要感歎一聲:奇才奇才!說給自己聽的,原也是只有這一句。但是答應了在中國時報上寫一點,因又翻來看時,竟忽然無話中生出話來,像大海汪洋,永恆的境界裏忽然有了人語。
一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種境界卻非西洋所能有,那只是印度與中國的。是印度說的涅樂,而亦即中國說的太極,現在物理學上則稱為究極的自然。但西洋人還是對之無緣,明白提出究極的自然的話的湯川秀樹是日本人(中間子發見者,亞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第一人。)
但無論是哲學上的或物理學上的話,總是文章,纔于我們親切。如華嚴經裏以普賢菩薩入三昧來說明涅樂,那就有一種具象的現實的感覺,所以好。但我更喜愛莊子的文章,他只隨意地說無何有之鄉,又說是渾沌。而現在則有鹿橋的文章“汪洋”都是隨意用的新名詞。
這裏是東洋與西洋的分水嶺,在思想上與文學上。西洋人有天堂與地母,在世界的終末被最后審判,在地母那裏得最后的休息,但是不能想像沒有審判亦沒有疲倦與休息的汪洋,那樣遼潤、壯健的。
“忘情”還有與西洋文學相通的,而“琴韻”則全是鹿橋的。鹿橋的是中國儒家的與印度佛教的。他是一個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裏就只是沒有黃老的氣息,這在下一篇“人子”裏最顯明的可以看出。
四
第四篇本題“人子”講老法師婆羅門教穿顏庫絲雅王國的太子分別善惡的殺人劍與活人劍,為將來好治理國家,最后的一課,老法師分身為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要太子分別善惡,一劍劈了那惡的,太子把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老法師知道這才華蓋世的太子終究是不宜作國王的,遂收了分身,奪下他的劍來,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太子是怕分別不清,殺了善,從了惡,宁可自己在劍下喪生。他不宜于作國王,但他成了佛。鹿橋寫這個場面寫得非常好。
可是這裏留下了問題:善惡的判斷畢竟是怎樣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于作國王的嗎?
汪洋沒有時間與方位,乃至沒有記憶,可是有著悟性,是萬事萬物的歸趨,而亦是萬事萬物將開始未開始的一個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說做一個花苞。
二
“人子”的第二篇“幽谷”寫一株小草為了要選定最好的顏色,趕不及開花的晨光,別的小草都開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這是個極悲壯的故事,然而鹿橋寫得來真柔和。古希臘人的話“與其不全,宁可沒有”是稍稍帶負氣的決裂的選擇。而這小草的卻不是。她是謙虛的,她也是想要與眾人一般趕得及開花的晨光的啊!
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別受傳訊的花使所眷顧的。英雄覺得自己是獨承天命,那自喜其實是像小孩。美人亦為一顧之恩而感激。這小草的謙遜便亦是像這樣的。她對平凡的小草,平凡的眾小草對她,都是好意的,這個最難,惟有鹿橋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于走在成功與失敗的最危險的邊緣。美人為感激于一顧之恩,至于可以雖死不悔。而這株小草便亦有像這樣的強烈。謙遜與強烈共一身,和平與危險同行,有句時髦話是量子論的二律背反與相補性,此是鹿橋文學之所以有深度與幅,與變化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