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些往事已如烟云,早已在叶铭的记忆里消散了,但此刻却被唤醒过来,使他感到刘小扣对自己的亲热举动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他记起来了。刘小扣是个成熟比较早的姑娘,念中学的时候,她就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也愿意和男同学在一起谈笑。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尤其是英语和代数,经常不及格。她常带着代数本子和英语书,来找自己;自己当年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见她问上门来,也不回避,很爽快地教了她。也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叶铭去请她放了高艳茹时,她才答应了呢!
叶铭不声不响地回忆着。刘小扣依然挽着他。两人并肩走到一个单开间的点心店门口,店堂里的日光灯开得雪亮。刘小扣摇了摇叶铭的手臂说:
“下了班,我就跑去看电影,晚饭也来不及吃,你能陪我吃点东西吗?”
拐上南京路,没走好远就是陕西北路。路口平安电影院的第四场电影,也正巧散场,观众们纷纷跑向周围的20路、24路、27路电车站头,叶铭问:“你坐24路电车吗?”
“坐电车反比走路慢,我们走吧。”刘小扣用手往南指着一辆刚开过去的24路电车,补充说:“你看,车子上多挤呀!”
叶铭只得陪着刘小扣向南走去。一路上他们胡乱谈着电影和这几年发生的事,喜欢格格发笑的刘小扣突然感慨地说:“这些年来,我只知道卖票、开车,对政治不那么感兴趣了。”
刘小扣说的“政治”是指她当年做红卫兵头头而言。叶铭还记得,学校成立红卫兵时,刘小扣是红卫兵团的常委,穿一身绿军装,戴一顶黄军帽,腰里还扎一根宽皮带,着实神气过一番呢。那一阵,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那两句对联在社会上盛行之时,学校里一些“红五类”子女,在刘小扣等人的带领下,对那些“黑七类”子女采取了行动。他们让“黑七类”子女公开表态,和家庭划清界限,还要这些子女检查受家庭影响的具体内容,写思想小结。对拒绝这么做的同学,不客气地进行批判、审讯、罚跪,乃至关在学校里不放回家。这个全校范围内的表态正搞得热火朝天、登峰造极的时候,比他们低一年级的高艳茹家里被抄了,因为高浩天是反动学术权威,又在德国柏林求过学,还有特务嫌疑。消息传来,红卫兵团立刻对一夜之间变成“狗崽子”的高艳茹采取了果断行动,派人去她家勒令她到学校检查。
高艳茹按时到了学校,红卫兵团当即盘问,怒斥她隐瞒家庭成分,包庇反动父亲,想混进红五类队伍,光凭这点,罪就不轻。谁知高艳茹从小就有些娇气,也胆小怕事,面对用课桌团团围起审讯她的“小将”们,她只是垂着头哭,既不认罪,更不愿写检查,做交代。红卫兵团的一些头头对她拍桌子打板凳,她班上几个尖嘴利舌的姑娘又朝她吐口水,说她脸生得白,眉毛生得弯,相貌漂亮,十足是个妖娆的资产阶级小姐,还举出例子说,春游时,一条刺毛虫落在她头上,她吓得尖声大叫,足可以证明她是个娇滴滴的臭小姐。一个矮小黑脸的姑娘,还掀动着薄嘴唇,对她大声地念了江青讲的几句话:“要是革命你就站起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对这些,高艳茹只是低头啜泣,一声也不吭。红卫兵们说她故意装傻,别想滑过关去。头头们便决定,罚她在洗衣板上跪两小时,并关押一夜,交给女常委刘小扣具体执行。
叶铭瞧瞧她指的那人背影,说:“社会上总有那么极少数坏家伙。”
顺着散场时的人流,两人走出影剧院,叶铭看看表,十点差五分了。他问刘小扣:
“你坐几路车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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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回家?”
听到这些情况,那时和高艳茹素不相识的叶铭,手里已经拿到了中午去北京串连的火车票,马上把票让给了另一个同学,推迟了出去串连的日期,特地找到刘小扣,对她说这样干不行,要求她允许高艳茹站起来,并放她回家去。听完叶铭的话,刘小扣问:“你不怕同学们说你丧失立场?”
“这不是丧失立场。”叶铭很冷静地说:“党的政策不允许罚跪和随便关押人。”
叶铭还记得,抖索索跪在洗衣板上嘤嘤抽泣的高艳茹,在他说话时,回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他也是第一次在那眨眨眼皮的时间里,惊奇地发现,高艳茹长得娇美清丽。
结果,刘小扣听从了叶铭的意见,把高艳茹放了。
一九六八年底,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号召工农、革干子弟要带头,叶铭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把班上的一些工矿、近郊农场的名额,让给家庭困难的同学。这时,刘小扣跑来找到叶铭,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要是他想改变主意,她是红卫兵团常委,还有办法弄到一个名额,他们可以一起去崇明农场。到农场,也是上山下乡,也是务农,但是,却是离家近,每月多少还有二十几块工资。不比插队落户,既没收入,又远离上海。正直的叶铭觉得自己既已表了态,怎么能偷偷耍小动作呢,便婉言谢绝了。
刘小扣向他眨着眼睛,说:“叶铭,我家早搬了,现在住陕西南路,那儿一到夜间就很僻静,前几天,一个姑娘上中班回家,还被流氓抢去了手表呢。我想请你请你送我一下行吗?”
人家已经提出来了,你能拒绝吗?叶铭略一迟疑,答应下来了:“好吧!”
“那太谢谢你了!”刘小扣喜形于色地说。她走上一步,当着电影院散场时那么多观众,很自然地挽着叶铭的胳膊,沿着人行道走去。
叶铭的内心惊愕不已,刘小扣怎么这样大胆啊!十九岁就离开上海的他,近七年在贵州山寨的生活,使他渐渐习惯了和山区农民打交道。他会讲一口流利的贵州话,熟悉山区农民的言语谈吐,生活习惯,山寨男女青年之间那种拘谨、疏远的关系,他也看惯了。而对大城市生活反倒陌生了,对上海滩上二十多岁的姑娘们更是不熟悉、不了解。在他心目中,男女之间挽着胳膊在路上走,至少要确实相爱了才成。而刘小扣仅仅是他中学里的同学,八九年没见面了,怎么才看一场电影,就对他表示这么信任和亲热呢。他的心“别剥别剥”跳得凶起来,脸颊上也自觉烫乎乎的,同行路人的目光,仿佛也在朝他脸上转过来。叶铭太不习惯了。
他慢慢往前走,企图把刘小扣挽住的手臂不易觉察地挣脱,但是刘小扣很自然地挽着他朝前走,他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