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半开的薄杉板门里,传出一个女娃儿尖厉的哭声,打断了严欣的思索。
严欣抬起头来,借着尚未黑尽的天色,望着面前的那幢房屋。按说,这幢破烂茅屋是他认识的。当年罗德益住在这里,他作为一个知青,也来串过门。下半截是黄泥巴冲出的干打垒厚墙,上半截是薄杉木板子拼凑起的板壁,顶上盖的是麦草。不是嘛,朱福玲告诉他时,他就是这样想到眼前这幢屋子的。可现在走近了一看,严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半截的泥墙已经裂了好些缝缝;有一道大缝,伸得进一只拳头去。泥墙上的黄泥,经风吹日晒,脱落了好多,以致墙上显出一个个的坑坑。上半截拼起的薄杉木板子,已经歪斜了。最骇人的是屋顶上的麦草,都已经发酥发黑。在集体户茅屋住过的严欣,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屋顶,一下雨满屋都漏。
严欣的心揪紧了。在这样的屋头,郑璇是在怎样生活啊?
他慢慢地移动脚步,朝铺着一小块石板的屋门口走去。
乌云重重地压着山头,峡谷里的冷雾和山野间的寒气凝成了浓浓的暮霭,笼罩在沙坪寨的上空。晚秋的风寒冽冽的,吹得细毛雨都飘斜了。一眼望出去,山岭、坡地、村寨、峡谷显出一种萧条凄凉的气氛。枯萎了的包谷叶,在风声里发出"啪啦啪啦"单调的响声。
沾脚的泥泞道上,愈加幽暗难行。
一个人影踏着牛蹄子踩烂了的稀泥浆路,肩背一只黑色人造革两用包,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沙坪寨。脚踏上麻石铺的寨路时,他略停了一下,显然是不想遇见寨上人:他顾不得抹一下被细毛雨淋湿了的头发,更顾不得绞一绞湿透了的"涤卡"上衣,拐弯走进一条窄弄,朝原先是老光棍罗德益住着、后来是罗德益的女人、现今守着寡的郑璇家匆匆走去。
在这擦黑时分,沙坪寨上又静悄悄的,没见到个人影,他总以为自己的行踪没被人看到。
哪晓得,就在他踏进郑璇家院坝之后,沙坪寨上就争相传开了:
女娃儿的哭声愈加响了。严欣的心中很是疑惑,黑洞洞的屋里,怎么不开电灯呢?郑璇不在家吗?
他正要张口问话,忽听到屋里传出低微的、喃喃自语般的哭诉声:
"老天爷,菩萨啊,叫我咋个活下去啊!求求你显显神灵吧!"
这是郑璇,是她的声气。
严欣浑身通了电一般直僵僵地站着,头脑"嗡"一声热了起来,心也跟着"怦怦怦"骤跳着。哪怕离别的时间再长再久,他也能在一刹那间辨别出她的声音!
"原先在寨上插队的严欣,钻进小寡妇屋头去啰!"
天快黑了,小伙子严欣走进孤家独户的郑璇屋头,怎不叫人心奇,不叫人猜疑嘛!一些撑饱了肚皮没事干的懒婆娘和起哄小伙,悄悄地踅到了郑璇家坝墙后头,来偷听壁角,偷看"西洋镜"了。
严欣一脚踏进郑璇家的泥院坝,就收住了脚步,锁紧眉头,惊惧地瞪大了双眼。
泥院坝里坑坑洼洼的,这里一摊污水,那里一堆炉灰,鸡屎、猪粪满院坝都是。干枯的黄豆秆,给四季豆爬藤的细树棍,胡乱堆在发黑的屋檐下。一挑断了箍的粪桶,口朝外斜倚着墙。一大串倒干不干的蕃薯藤藤,垂吊在山墙那儿的椽子上。
严欣的呼吸急促了。他曾在沙坪寨插队多年,心里很明白,即使再穷的人家户,也会有个三合土院坝;家里稍稍有点劳力的,都能整几块青石板,铺砌成一个石院坝,用来晒谷子、晒荞麦。郑璇家连个三合土院坝也没有,可见她贫困到啥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