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严欣头上的神经在"别剥"跳着。他的脑子里发热,喉咙里在升火,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胡乱朝前走着,也不管前头是路、是田土还是水洼。直到一头撞在粗圆笔直的柏树干上,额头上隐隐作痛,他才收住了脚步。
可以说,来之前,什么样的后果他都设想到了,唯独刚才那种后果,他没有想到。气恼、懊丧、失望、激忿,好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各自伸出了利爪,在撕扯着他的心。他失神地在柏树干旁边。此刻该怎么办呢?拔脚离开沙坪寨,打回转么,不说他不甘心,就是他再急,也得等两天,等班车把他带到县城,再由县城回省城去。可要在这乌漆墨黑的山野中过夜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再回到沙坪寨去,找到过去相处较好的社员,借个宿处,吃上几顿沙坪寨的包谷饭。细毛雨飘洒在头上,清醒是清醒些,可湿腻腻的,实在不舒服。严欣想转过身,朝亮着电灯光的山寨走去。陡地又想到了跑离郑璇屋头时,身后传来的那阵嘲笑声,他的脸上一阵发烧,又收住了脚步。他晓得,在沙坪寨,这样的消息传起来比风还快。这当儿回去,说不定还要引起众人的取笑,说出些难听话来哩。反正,饿也饿了,淋也挨淋了,干脆,索性到晚些时候再进寨子去。只是,老站在野地里遭雨淋也不是个事情啊,得找个地方避避雨。
插队落户时,有经验的老农跟他说过,没有电筒、亮蒿的时候赶黑路,要记住:亮的是水去不得;黑的是田土走不得;灰白的是路尽管朝前。严欣睁大了双眼细瞅了好一阵儿,才辨清一条路,慢慢走去。
走不多远,前头半坡上有个落地棚,严欣一头钻了进去。落地棚里有股霉谷草味,严欣伸手摸摸,没发现异样的动静,才放心大胆地一屁股坐在谷草上。
雨是避过了,可又饥又饿,如何打发时间呢?严欣忽然想到人造革两用包里带着烟和火柴,他连忙抽开拉链,撕开了一包烟。
"我。"
好比破茅屋外头炸响了一个疾雷,勾着脑壳的郑璇猛地抬起了头,伸出双手撩开满脸的乱发,双眼像瞅见了妖魔般射出一片惊恐的光芒,她疯了一般狂叫着:
"莫在这儿给我胡扯啦!你这个神经病!你来沙坪寨干啥呀,你走你的阳关道去吧"
严欣的心怦怦乱跳,他被郑璇这种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摊开双手,压低了声音提醒她:
"郑璇,你冷静些,冷静些!我不是说疯话,我是"
抽了半支烟,严欣的心情略微平静些了。他双手抱着膝盖,探首望着落地棚子外头,直眨巴眼睛。哎,这块地势咋那么熟悉呢!这不是底脚大土吗?是的,一点不错,正是沙坪寨上的底脚大土,年年都能收好几千斤包谷的田土。
严欣的神经末梢像被注射了吗啡,又迅疾地兴奋起来。他用劲地抽了两口烟,唾沫把烟屁都沾湿了,他也不觉得。
底脚大土唤起了他的回忆。是的,一点儿也不错,他和郑璇的初恋,最早就是从底脚大土开始的,那是什么时候啊,对了,是插队落户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年,距今已经九年了,那时候,他才二十一岁,郑璇呢,和他是同年,只不过比他小几个月,也是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时的郑璇,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其实,何止是他们的初恋,后来在他俩命运中发生的一切,不都是从底脚大土开始的吗?
像水池被捅了一个缺口,池内的水不停地往外喷涌,要堵也堵不住。往事的浪花一旦溅起,比喷涌的池水势头还大。严欣大睁着一对眼睛,陷入了回忆之中。
"走,你给我出去!快出去!"郑璇神经质地嚷叫着,歇斯底里般伸出手臂,呼地一下指门口。严欣迟疑了片刻,她便哭嚎着尖叫起来:"你再不走,我拿锄头挖你的眼"一句话没说完,她从板凳上跃身而起,跑过去抓紧了锄把,举过了头顶。
严欣惊骇得不及思索,狼狈地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茅屋。慌乱间,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院坝里。他稳了稳神,才跑到了寨路上,没头没脑地向寨外走去。
严欣的屁股后头,传来一阵放肆的、粗野的嘲笑声。那些偷听壁角、偷看西洋镜的闲汉和懒婆娘,一个也没注意,锄头从郑璇的手中滑落在地,她张开双臂,直伸着双手,追到门边,瘫痪般倚在门框上,脸庞立时变得黯淡无神,露出股绝望的神情。
坐在床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女娃儿,不知是受了惊吓呢,还是稍稍有点懂事了,又拉开嗓门,"哇"一声哭开了。
霏霏的细毛雨越下越密了,远山近岭都笼在漆黑的夜幕之中,啥也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