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田里流油
二十一岁的严欣,正处在思想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十字路口。他喜欢纵谈人生的意义,喜欢思索社会上的各类现象,这一二年来,上山下乡的经历使得他对许多固有的概念产生了怀疑,从而动摇了他原先的信念。一时间,他又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看不到他将追求什么样的目标。因此,他的思想正处于低潮,情绪极端低落,感情冷漠,整天处在忧郁不悦之中,苦着个脸,要么几天不说一句话,要么开口就讲怪话、发牢骚,对任何事情都持怀疑态度。学生时代,他可是个热爱读书,喜欢思索,正直诚实,喜怒极易露于言表的人。
他的爸爸严勤,是个颇有名望的老学者,标准的书呆子。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严欣对爸爸就抱有成见,他觉得爸爸太死板、守旧,长着一颗花岗岩脑袋。比如说,人家的妈妈都有工作,都上班,可爸爸就不要妈妈上班,他要妈妈在家里照顾孩子,侍候他。因此,弄得严欣和姐姐严琳自小就不能上托儿所、幼儿园。说是让妈妈教育他们三个孩子嘛,他又要常来干涉妈妈的教育,逼着严欣每天早上非写完二十个大楷字才能吃早饭。要是不写完呢,非但没早饭吃,还要吃"麻栗子",第二天仍要加倍写。要是这时候正碰到爸爸在火头上,那就等于讨一顿打。妈妈打人的时候,手举得高,可打在身上并不痛。但爸爸打起人来,面目狰狞,一点也不像个知识渊博的老学者,倒像是电影上的地主、工头、资本家,常常痛得严欣睡不着觉。这样的人,在单位里挨批,是理所当然的事。文化大革命来了,爸爸被拖出去游街、批斗,红卫兵们用脚踢他,用铜头皮带抽他,在他脖子里挂上二十几斤重的黑牌子。爸爸原先的三百多块工资被扣剩了六十块,一家五口人,爸爸、妈妈、姐姐、严欣和妹妹,房租要月月交,自来水费不知为啥越来越高,家中是苦透了。妹妹严丽看到妈妈买回一棵花菜,欢天喜地地叫:"嗨,今天我家有花菜吃啰!"严琳红着眼把小妹妹抱在怀里,严欣却对爸爸、妈妈说:"看,这就是我家过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造成的。每天吃点青菜萝卜,严丽就觉得苦了。解放前贫下中农吃糠咽菜,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压迫的"话没说完,爸爸一个耳光打过来,把严欣的牙齿血也打出来了。严欣永远也忘不了这一耳光。而且使严欣感到奇怪的是,七斗八斗,不仅没把爸爸斗躺下,相反,外国人到中国,还提出要见他。真是活见鬼!只是当时没让爸爸去见,可也不斗他了,光是叫他坐在"牛棚"里写交代。严欣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上山下乡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正逢"九大"召开前夕,姚文元他们起草了一本新党章,拿下来要各界人士讨论,也是他们瞎了眼,把爸爸都叫去了。老"牛鬼"这下又神气了,他踌躇满志地换上了衣服,跑去开会了。到了会场上,他把"修改草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细细地读了一遍。讨论开始了,他头一个发言,说:"这本草案不好。头一句话讲到林彪当接班人,就不好。这不是一本民主的党章"话没讲完,全场哗然,马上,讨论会变成了批斗会,又把他隔离了。
作为一个儿子,有这样的父亲,怎不感到厌恶和愤恨呢!再笨的人,也不会到如此重大的会议上去胡言乱语啊!事情传开去,还有好些人不相信,说是编出来的,要揪编这类政治笑话的人,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由此可见,爸爸是多么反动,多么顽固,多么不识时务啊!为了这种种,严欣恨死了自己的爸爸,也因此而愈加敬重自己的叔叔严觉。
在严家上一辈,严勤是老大,严觉是小弟。大哥与小弟之间,还有三姐妹,严欣叫她们大娘娘、二娘娘、小娘娘。他叫严觉,前面从不冠个小字,尽管他是小叔叔,但严欣仍尊称他叔叔。叔叔是解放后崛起的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报纸杂志上,时常有他的诗作发表,新华书店橱窗里,有叔叔装帧美观、勒口封面的诗集。严觉两个字,还用烫金的手书体印出来,醒目极了。稍稍爱好文学的小青年都知道他,还入迷地背诵他的诗。在严欣班级里,就有好几个同学能背叔叔的诗,有一回学校开联欢会,还有人朗诵叔叔的抒情诗呢。在少年严欣的心目中,叔叔就是一个闪烁光彩的人物;随着年龄逐渐长大,浪漫的色彩开始减弱,现实的成分开始增长,严欣对叔叔愈加敬重了,你看他,新诗一首接一首发表,事业上一帆风顺,不说挨批判,就是批评,叔叔也从没挨过。还在小学里,严欣就最喜欢叔叔写的这么一首小诗:
一路鲜花
"快别说了。"郑璇的语调严厉而又庄重,她把锄头换了个肩,放低了嗓门说:"我今天才发现,你思想上有一种危险的东西。可千万不能让它发展啊!"
"不,不是我思想危险,是沙坪寨上有鬼!"严欣怒气冲冲地驳斥着郑璇的话,"你天天出工劳动,为什么看不见这些?"
"哟,好大的火气呀!"郑璇息事宁人地说:"严欣,你平平气吧,我要回家煮饭去了。"
说完,郑璇朝严欣淡淡一笑,挥了挥手,扛着锄头往沙坪寨上跑去。
严欣茫然地望着郑璇的背影消溶在寨口堰塘边的柳树阴影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木然站着。辩论的兴致刚刚上来,不料郑璇却轻松地走了。她还很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笑。这是严欣对郑璇得出的结论。他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可摇头丝毫也没有把郑璇从他的意识中驱赶出去。相反,她那淡淡一笑的温静样儿,久久地留在他的脑子里。
一路垂柳
一路红旗迎风抖
山乡春
浓似酒
岭上挂翠
严欣扛着锄头,慢慢地走向寨口。他穿的塑料凉鞋里,灌进了不少泥沙,脚底板上痒痒的,很难受。过堰塘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堰塘坎上,找到一块洁净的青石板,坐下来,了黑色的塑料鞋,把双脚浸在微温的堰塘水中。一动不动地坐着。
很奇怪,他虽然觉得疲乏,可脑子里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兴奋。什么东西在挑逗着他,使得他的情绪在久久的忧郁中勃然兴奋起来呢。
他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除了借调到区知青办的郭仁秀,沙坪寨集体户还有好几个姑娘,不声不响的朱福玲,小白脸丁剑萍,精于算计的陈佩君,老指望自己有所出息的邵幽芬。严欣记得很清楚,出工的时候,这几个姑娘全扛着锄头上坡了。而为什么,看到他一个人被罗世庆惩罚,其他姑娘都不闻不问,自顾自回到集体户去了,唯独郑璇,偏偏来帮助他呢?
堰塘坎子上,五六棵粗壮的老柳树,条鱼似的叶子都长宽了。在入夜之后的轻风中,柳枝儿随着一阵阵低微的刷刷声,摇曳着、晃动着,把斑斑驳驳的月光,照在平如光镜的堰塘面上。有一条柳枝梢梢,拂到了严欣的脸上,撩得他的脸痒痒的,心热烘烘的。清澈的堰塘水,清晰地映出沙坪寨周遭的几座山峰,映出圆圆的月亮,映出明月旁边那一团一团白棉絮般堆叠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