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严欣像得了神经错乱的病。叔叔严觉的形象,一下从五彩云端里,跌落进了粪坑。原来,他这些年来一帆风顺,意得志满,就是靠写这样的诗得来的!而爸爸,顽固的带着花岗岩脑袋的爸爸,不就是因为说了实话,才挨批的吗?严欣记起来了,关于大跃进,关于大炼钢铁,爸爸和叔叔是有过争论的。后来事实证明,说大炼钢铁是瞎胡闹的爸爸受了批判;写了歌大炼钢铁诗歌的叔叔晋升了一级。当年,幼稚的严欣是完全站在叔叔这一边的。而今天,远离了上海的严欣,开始意识到,错的不是爸爸,而是叔叔。爸爸只是说了实话,才吃了亏,才挂上二十几斤重的牌子。严欣悔恨得直想哭啊!
面对着严峻的现实生活,严欣开始思索一系列的问题了。他开始变得深刻,变得孤僻,变忧郁,对一切都感到冷漠,不可信。
恰在对现实提出种种疑问的时候,郑璇像一块天外飞来的陨石般闯进了他的生活。和她仅仅单独接触了一个晚上,严欣就觉得她是多么单纯,多么幼稚,和复杂的人世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一颗晶莹透亮的水晶宝石。你看她,还在相信沙坪寨上是一片光明,没有丑恶现象,相信粗暴的生产队长确实在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相信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里,没有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残余,相信过去严欣相信过的一切!
严欣只是觉得她幼稚,从未感到她可笑。相反,他还觉得郑璇的幼稚,恰好证明了她的纯洁。
一种从未有过的,在艰苦的插队落户岁月中时时冒起而硬被压抑下去的情感,开始在严欣的身上萌动着。他双脚浸在堰塘水里,瞅着浮上水面呼吸新鲜空气的鲤鱼嘴一闭一合,清澈的塘面上,微微地荡开圈圈涟漪。
锣鼓儿响在大路口
山歌儿
悠悠悠悠多么有节奏感!就是严欣到了人生的暮年,也还能背诵这首诗。严欣记得,叔叔这首小诗作于一九六年,他到现今严欣插队落户的这一带来游历的途中。在小诗的下面,不是写着"于巴佬公社招待所"嘛!严欣到沙坪寨来插队落户,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叔叔这首诗的影响。沙坪寨属于连坪大队,连坪大队属于巴佬公社,严欣是到叔叔当年热情赞颂过的山乡来战斗了。
文化大革命中,叔叔虽然也受到一点冲击,但他没被游街,也没被批斗,只不过被贴了几张大字报,后来就到干校去了。当然,像爸爸那样的傻事,他是不会干的。
插队落户啊,插队落户!你为什么这样严酷呢?严欣怀着满腔热情来到乡下,现实生活开始改变他的看法了。他看到了六十多岁的老农还要钻进煤洞挖煤炭,他看到了沙坪寨上的种种不平事。这里是有鲜花,也有垂柳,沙坪、高坪、中坪、牛场坪几个寨子,每个寨子也都有一面红旗,可田里流的不是油,油菜籽年年上交数都凑不齐,老百姓年年有愁粮的月头。沙坪寨上的马铁匠,他妻子也姓严,待严欣特别好,严欣常去他家玩。就在上个月,铁匠铺子的叮当声响不起来了,马铁匠家断了粮,天天吃洋芋坨坨糊肚皮,他挥不起大锤。马铁匠家七个娃娃,加上大人共九个人,一天要两升粮食才能填饱肚皮,可他没钱,买不起高至六七角一斤的米,只能吞吃洋芋,连吃了十一天,严欣亲眼看见,那天中午马铁匠咽不下洋芋了,跑到罗世庆家讨一罐茶水,就着茶水硬把洋芋吞下肚去。严欣看不过了,他把自己箩里的十几斤包谷,把妈妈给他寄来的四十斤全国粮票,偷偷塞给了马铁匠。马铁匠,四十六七岁的粗大汉子,一把抓住严欣,眼泪扑簌簌淌出来,落了一地。这眼泪落在地上,也流在严欣心里。他抬起头,看看坝墙上用石灰水刷得歪歪斜斜的一行大字标语:热烈祝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了,思想变得复杂了!
"严欣,你还呆坐着干啥?快回去,集体户来客人啦!"
离堰塘不远的石井边,一挑铅皮水桶"扑通"扔到井里,井台上,严欣的好朋友,戴一副架子眼镜的"秀才"顾易,朝他喊着。
严欣应了一声,匆忙地洗了一下脚,跳起身来,随口问:
"谁来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的'女革命家'来了,还要开会讨论问题呢!"顾易用揶揄的口吻说着,担起两桶水,摇摇晃晃走过来,和严欣一起,向沙坪寨上走去。
最令严欣震惊的,就是黄文友和罗世庆为上海知青们组织的忆苦思甜会了。那天的主讲人是罗德光,就是六十多岁了还要钻进煤洞去的孤老汉。起先他讲的还有条理,说他在旧社会,没衣服穿,只得披麻布片;没鞋子穿,脚背上冻裂开几条大口子;给地主当长年帮工,时常吃不饱,还要挨打受骂,故而快四十了还没成家。解放后才讨到个婆娘,生了两个娃娃。讲着讲着,老汉就跑题了,他突然痛哭流涕地讲到饿饭那一年,他家没分到一颗粮食,婆娘饿死了,两个娃娃饿死了知识青年们都感到莫名其妙,解放前老汉没成家,咋个又饿死了人呢?严欣见老汉被罗世庆和黄文友连拉带哄地拖走了,忙问坐在身旁的马铁匠:"他说的饿饭那一年,是哪一年?"
马铁匠从嘴巴里拔出蓝花烟杆,吐了一泡口水,用只有严欣听得见的口气说:
"哪一年,六年呗!"
对严欣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事后,他到马铁匠家去问,马铁匠才一五一十细细地给他摆:六年,刮浮夸风,说是一株包谷上可以结七八个大果果,谷子亩产六千斤、七千斤。到收获季节,把所有的粮食搜罗来上交,也凑不足那个数,于是就在仓底下堆谷草,表面倒上一层谷子来蒙哄人。这么一做,当干部的满意了,老百姓可遭了殃。坡上的毛栗子、红子檬给掏光了,蕨苔挖光了,平时掏来煮猪潲的野菜也铲了个净,到哪儿去找吃的呀!人忍耐得,肚皮忍耐不得。罗德光解放后讨的婆娘和两个娃娃,就是饿饭那年死的。他没有死,是因为天天夜里到坡上田土里去偷吃长得只有拳头那么大的萝卜,才侥幸活下来。马铁匠一家没遭殃,是他正好给修铁路的工程队借去打钢钎,工资虽然不高,饭还是管饱的。
啊,这就是"一路鲜花、一路垂柳,一路红旗迎风抖"的年头,这就是唱悠悠悠悠山歌的年头吗?叔叔啊叔叔,每个寨子都有人往外抬死尸,你没有看到,该听说吧;你没有听说,该有所感觉吧!人们饿着肚皮,哭都哭不出声,是谁在敲锣打鼓,是谁在唱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