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这是上头的规定,每个代表都要准备一份发言材料。"郭仁秀淡淡地说:"而且,准备好了,对你也有好处,小组讨论时,你就不会临时抱佛脚了。"
郑璇从郭仁秀手里拿过材料,卷起来说:"反正是小组讨论,随便发言,我能讲上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
郭仁秀瞪起双眼,瞅了郑璇两眼,叹了一口气说:"唉,有人想攀攀不上,你有了机会,还不顺梯上?真叫人难以理解。好吧,既是你要坚持自己的见解,你就照着自己写的发言吧。不过,你要听我一句话,无论你说得多么简单,有两句话你一定要说。"
"哪两句?"
"一句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句是在广阔天地里,青年们大有作为。记得住吗?"
要是不当知青积代会的代表,要是不去开这么个会,该多么好!
那么,以后发生的一切烦恼、忧心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那么,她和严欣,就能像好些在山寨上恋爱起来的男女一样,争取到一种和谐、安宁、愉快的生活。不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郑璇才这么想。在省革委会第三招待所的高级客房里,拿着要她改写的材料,呆坐在沙发椅子里,她就这么想过。
从沙坪寨的砖瓦房,乍来到省革委会七层高楼的招待所,郑璇真有些乡巴佬进城似的惊讶。宽敞的楼梯,光滑的磨沙石地,抽水马桶,席梦思的单人床,坐下去要陷进半个身子的沙发,这些和沙坪寨上的茅屋、板凳,弯弯拐拐的寨路,稀脏的猪圈牛栏,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来开会的知识青年们,哪一个不是欢欢喜喜,神情振奋的呀。每天晚上,领了票子去看电影、看话剧、看京剧,看民族歌舞。除了开会、座谈,就是一日三餐。天天上午七点、午十二点、傍晚六点钟的时候,代表们三五成群地等在餐厅前面的大厅里,等着餐厅开门。走进去,铺着白塑料布的大圆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六菜一汤,有白米饭,有馒头,还特地设有不食猪肉的清真桌。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生活,青年们是最容易适应的了。休息时间,走廊里、楼梯上、四楼和六楼横生出去的阳台上,到处都有人在闲聊、交谈、交换地址,不时还能听到轻快的歌声。
唯独郑璇,一点也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开会也好、座谈也好,她觉得烦闷。拿一句沙坪寨老乡的话来说,这是"磨嘴皮子"。而磨嘴皮子,却能吃得这么好,住得这么高级。听服务员姑娘说,一个铺位,最便宜也要两块钱呢。很奇怪,郑璇端起饭碗的时候,总想到沙坪寨社员家里吃的洋芋包谷饭,清水的菜蘸辣椒水;郑璇躺在席梦思床上的时候,也总想到沙坪寨社员家里垫在竹笆床上的谷草。
所有这些,她虽然不习惯,虽然愉快不起来,她总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要她修改发言材料。
看到郭仁秀一本正经的样子,郑璇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当是什么重要话呢。这两句话,报纸上不是天天有,人家嘴头上不是天天在说吗?"
"你别管人家,能管好自己的发言就不错了。"郭仁秀既像教训又似叮嘱般道:"不过误不了事,我这次作为知青办的工作人员,也要列席这个会议。即使你忘了,我也会提醒你,即使我没提醒你,你听听人家的发言,也会受到启发的。"
郭仁秀倒是没胡说,和其他代表的发言比较起来,郑璇准备的材料实在是太平淡、太平淡了。听听,那位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是怎么说的。她讲到自己学挑担的时候,只能挑起三十多斤,现在已经能挑一百二十来斤的担子了。事情是极小的一桩,每一个下乡知青都会碰到的,可在她嘴里讲出来,就与众不同。她讲到恼恨自己受了修正主义的教育,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她讲到在灯下学习毛主席著作,决心肃流毒,以实际行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每天坚持学挑担,每天增加二三斤分量,最后,终于闯过了这一关,被山寨上的社员称为铁姑娘。发言到此还没尽兴,她又接着补充道,这是她迈出的第一步,是为她后来跳进粪池抢救集体的猪崽扫平了思想障碍,要没有平时不怕苦不怕脏的锻炼,关键时刻决不会跳进粪池去。再听听,那位大高个子的壮小伙是怎么说的。他说到初初下乡,他是如何不爱护集体的财产,劳动歇气时,还要摇晃着风车玩。后来,贫下中农和他一起读红宝书,跟他进行回忆对比,尤其是一到下雨天,贫下中农就忙着把风车抬到集体仓里去的实际行动感染了他,使他提高了觉悟。在一次集体的潜水泵陷在污泥中以后,这一切是如何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他是怎么想起了堵枪眼的黄继光,不怕火烧的邱少云,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这时候,天上下的大雨变成了激励他跳下污泥塘的战鼓,峡口那边刮过来的狂风变成了洪亮力的鼓动口号。他终于奋不顾身跳下了污泥塘,抢出了价值几百元的潜水泵。天旱时,这潜水泵还为抗旱出了力。还有一位赤脚医生知青,讲了他如何把阶级的情谊付诸行动,抢救贫下中农小孩的事迹。一位当耕读小学教师的知青,讲了他怎样帮助偏僻村寨上的孩子们读书的事迹。一位当记工员的知青,讲了他怎样坚持业余时间记工,不怕讽刺打击,不受引诱贿赂,当好记工员的事迹总而言之,人家的发言,既有生动的例子,又有形象的比喻,有头有尾,条理分明,中心突出。听了这些发言,郑璇就觉得自己准备得太不充分了。她照着自己的材料讲了一下,没讲几句话,小组里就响起了"嗡嗡嗡"的低语声,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在"哗啦哗啦"翻书,而那个担任记录的省知青办工作人员,干脆停了笔,和身旁一位姑娘咬起耳朵来,还发出"嘿嘿嘿"的轻笑声。郑璇用郭仁秀叮嘱她非说不可的两句话结尾,草草地收了场。这时候,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懊悔没听郭仁秀的话,没把材料准备得充分一些,以致受到人家的轻视。
不过,小组讨论一结束,郑璇也把这种不快忘记了。相反,她还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关过了。想起各位代表的发言,她虽然佩服这些人有口才,善讲话,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但她心底深处,总怀疑这些是不是全都真实,是不是经过了加工,说了假话。无论是本省的知青代表,还是上海知青代表,新结识的男女青年,郑璇对他们都有股生疏感。她觉得,他们虽然都是知青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都与严欣不同。只有严欣对她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是她可以信赖和寄予深切的爱情的人。她想严欣了,他在干什么?是在看书?还是呆坐在寨外的山石上胡思乱想?或是、或是在想我?郑璇的脸微微有些臊红了,趁人们都去看歌舞演出的机会,她铺开信纸,给严欣写信。
记得,刚到县里集中的时候,郭仁秀看了郑璇写的材料,就连连摇头:
"不行,璇璇,你这份材料太简单了,你要重新写过。"
"为什么,我插队生活中就这点事儿。"
"我和你讲的是材料,不是生活流水账。形成文字的材料,总该有详有略,有个中心,有主题吧。"郭仁秀用手拍着郑璇的两三张信纸说:"看你写的这东西,中心不突出,像给团支部书记交思想小结。而你要去参加的,是全省的知青积代会!懂么?依我看,你得完全推倒,重新来过。我记得,在中学里,你的作文成绩还不错嘛。"
郑璇不解了,诧异地眨巴着眼睛说:"仁秀,为什么要重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