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要叫我说啊,幺弟,你要真有办法,把郑璇救出去就成了。娶她嘛"严成芬又直通通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不是你姐姐我偏袒你,你要娶她,太不划算了。你还没结婚,一个童男子,她已经嫁了人,还拖起一个娃娃,你到底下细想过没得?"
谈这样的话题,对严欣来说,终归是太难堪了,虽然马铁匠和严成芬都站在他这一边想问题,他仍旧觉得十分尴尬。他苦笑了一下说:
严成芬截住严欣结结巴巴的话,说:"寨上人擦黑时都在传,你要娶她,有这回事吗?"
虽然山寨上的电灯光淡弱,严欣涨红了脸,马铁匠还是看清了,他插进话来:
"跟你姐姐摆一摆吧,都是自家人。"
怎么跟这一家人说清楚他被人看作特别反常的行为呢?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不比一般的知青和相好的农户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共过患难,无话不谈。不过,事隔多年,又加上这一家人毕竟是偏僻山乡的农民,他们能理解他的心理变化吗?他们能理解他埋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痛苦的感情吗?
他抿紧了嘴,默了默神,微垂着头,谁也不看地说:"是的。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认识到郑璇是牺牲品,是历史的牺牲品"严欣微张着嘴,又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文绉绉了,说这样的话,马铁匠一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抬起眼皮,瞥了这一家人两眼,发现这一家老小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话。他锁紧了眉头,又接着补充说:"总而言之,她生活得太苦了。而我,只要、只要一想到她在沙坪寨过着这样的日子,心里,心里"
"还考大学呢,念高中,我看他都像老奶奶背石头,累得险些趴下。"严成芬斜瞥了儿子一眼,用怜爱的声调说:"那年我们打他,你在一边劝,送他一本字典,跟他讲一番读书长进的理,他还真听进去了。你走后,他读书就用心了,老师也不往我们耳朵里灌难听话了。说起来倒有趣,他还迷上读书了。前不久去县城办事,掏好几角钱买了一本字书,我说他真舍得,他说那字书上有你写的文章呢!你倒真干出点事来了。幺弟,我听鸣强读过你写的文章,你莫尽写知青的事啊,也写写我们嘛!我们这些穷山旮旯里,要像报上吹的那样,姐姐我还拿泡海椒来招待你?"
听山寨不识字的妇女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没说全,又转到另一句话上去了,不过,许久没听到这种话的严欣,还是感到很亲切。马鸣强像在为他母亲的话做解释,他埋头在一只木箱箱里翻出两本书来,一本是砖头那么厚的字典,一本是登了严欣短篇小说的杂志。字典的封面已经卷边了,杂志封面上也沾满了黑手指印,不过严欣仍然一眼能认出来。他感到由衷的欣慰,送字典那桩小事,他早已忘了;杂志上发一篇小说,这在他现今也很平常。但是在这里,在这闭塞的穷山沟,在当年他曾经插队落户的地方,这一家人还记着他,还保存着他的字典,还买了登有他小说的杂志,这是他想不到的。插队落户时,他就深切地感到,山寨上像马铁匠这样的贫苦农民,纯朴、正直、很重感情,现在他更觉得是如此。
许是严成芬觉察到严欣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问:
"幺弟,你这回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严欣凝眸瞅了严成芬一眼,发觉严成芬老了,比和她相同年龄的城市妇女老多了。不过,她毕竟是妇女,问话要比马铁匠委婉。严欣知道,话题很快要转到郑璇的事情上去。他嘴里应着话,心里在暗忖,该怎样向这一家人解释他为什么来找郑璇:
严成芬用重重的点头表示理解严欣下面要讲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呀,郑璇要在沙坪寨拖下去,会比我们家还要恼火!前些年,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打倒了'四人帮',那会儿的先进知青郑璇就成了敌人。拖着她斗啊,在连坪大队挨着寨子了不算,还拖到巴佬公社的高台子上斗,斗完了还游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此垮了。我看着她,总见她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投井,又像要跳河。把我都吓着了,喊老五、老六两个姑娘,悄悄随着她好几天哩!"
这情况,朱福玲没跟严欣讲过,严欣也从未听其他人讲起过。听严成芬一说,他的心更揪紧了。
马铁匠在一旁摆手阻止婆娘讲这些戳心事。他插进话来说:
"还讲那些事干啥?过都过了!现今当紧的,是要问严欣,你主意打定了没得?打定了,我们就陪着你,再去给郑璇讲一回!有我们陪着,她不至于赶你!"
"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啥公事?"马铁匠感兴趣地问。
"到这儿来看看,找些人和事写点小说。"严欣尽可能讲得通俗点。
"那么,私事呢?"严成芬又接过话去问。
严欣觉得难回答。他咽了一口唾沫:"是这样的,我想找郑璇谈谈这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