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在众人的掌声中,郑璇站在话筒前面,修长、挺拔,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她的脸庞端庄秀美,眼神沉静安详,双手捧着稿纸,嘴里吐出的普通话既标准又动听,只有严欣听得出,在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感情:
"我今天讲用的题目是: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山寨志不移!"
她一点也不慌,声音也不颤抖。严欣只能在心里说,她已经习惯了,两三个月来,她到处登台,到处讲用,已经见过世面,不会因为在几百几千人面前讲话而慌张了。她仍然在用和开头一模一样的声调往下说:
"我的讲用,分六个小节。第一个小节,是认真读宝书,踏上征途;第二小节,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第三小节,更上一层楼,勇闯'三关';第四小节,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第五小节,高举革命旗,苦炼红心;第六小节,扎根在山寨,奋斗终身"
严欣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郑璇的讲用稿?这难道是她写的?这难道是她发自肺腑的语言?这难道是她的嘴巴里讲出来的话?不,这太不可能了!她临走的前一天,跟他讲过准备的材料内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太不可能了!他心目中的郑璇,决不可能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欺骗他严欣,欺骗她自己!可严欣抬起头来,在台上对着话筒镇定自如地发言的,正是她郑璇,不是别人!
她仿佛全听懂了,含义深远地朝他点点头。在骤然响起的一片鞭炮、口号、锣鼓声里,她低低地局促地叮嘱道:
"我们能坐车回去。不过,你千万别坐我们的车,自己设法搭卡车,或是马车回去。"
说完话,不待他表示什么,她抽出巴掌,回转身急急地朝电影院里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闪进电影院大门,严欣心里好一阵纳闷。见到她时的愉快心情,突然消失殆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她满载了荣誉而归,回生产队去,有专车送。而他呢,是一个普通知青,只能搭卡车、搭马车,或是步行回去。送她的车子再空,他也不能坐。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升上了严欣的心头。他气咻咻地想:哼,当了优秀知青,高人一等了,见面头一句话,就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严欣的头脑里"嗡"一声响,感到一阵阵从未有过的眩晕,他像吞吃了一大把蛆虫,恶心得直想呕吐。这当儿,在他眼睛疾速地闪过叔叔严觉写的那首小诗,闪过巴佬公社一幢幢茅里往外抬的死尸,闪过马铁匠一家,乌黑龟裂的手掌里抓着的一颗颗洋芋他想嚎叫,他想扑到台上去把郑璇拖下来,他想夺过话筒大声呼喊,这不是她想说的心里话!
"娘的,全是说来骗骗人的,我不要听了!小詹,陪我到百货商店买袜子去!"前头传来丁剑萍的低语声。严欣抬头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丁剑萍和詹宁华两个,就坐在他前头两排。只见詹宁华一点头,跟在扭着腰肢退出场去的丁剑萍身后,走掉了。
会场上旋即像从窗外飞进来一大群蜜蜂,"嘤嘤嗡嗡"的,响起了一片交头接耳的低语声。直到主席台上的黄三乐,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在话筒上击了三五下,嘤嗡作响的声音才低弱下去。
严欣抬起迷茫的眼睛,怔怔地朝着主席台上望去。那儿,挂着领袖像,插着一排红旗,两侧有红底黄字的语录牌,长长的桌子上,铺着白桌布,上面还摆着一只只瓷茶杯,摊开的本子,桌后坐着的优秀知青胸前,都佩着碗口大的红花,那些县级干部们,一个个泥塑木雕般端坐着,靠近台前,还放着一排盆花。一切,看去都那么清晰,唯有站在话筒前讲话的人,他看去是一片模糊。那不是他心目中的郑璇,那也不是她的声音,是虚假的、变了调子的。
严欣的脑子像要胀裂开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双臂朝排座位的靠背上一撑,沉重的头颅,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坐在电影院的硬板椅上,一个一个优秀知青的讲用,严欣全都没听进去。什么"活学活用",什么"勇斗私字一闪念",什么"战天斗地学大寨","永做贫下中农小学生"
全是听熟了的套话!整个电影院里,自始至终都是闹哄哄的,谁在专心听讲啊: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嘻嘻地笑,还有人在偷偷地看书。换一个单位开这样的会,气氛肯定会庄重、严肃得多。可在知识青年中间开这样的会,就莫法了。来自各区、各公社的知青,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周围又没个干部,散漫惯了的年轻人,谁有那么高的听讲用报告的兴致啊!
直到轮着郑璇讲用了,电影院里才安静下来。一来郑璇是本县知青,早有所闻,大家都想见见她的尊容;二来郑璇的事迹登了报,影响比其他讲用的人更大些,大家都想听听她讲些什么;三来是在轮到她讲话之前,知青办主任黄三乐抓过话筒,狠狠地批评了刚才会场上的混乱,并且即兴规定了几个"不准"。知青们都知道黄三乐的身份,晓得自己的命运操在他手里,万一被他点到名字,留下个坏印象,那你在乡下再怎么卖苦力干,也别想跳"龙(农)门"了。所以,会场里才有了点开会的气氛。跟着,黄三乐还以炫耀的口气,提高了嗓门说道:
"大家都知道,郑璇同志是出现在我县的、全省闻名的优秀知识青年。她的出现,是我们县的光荣,也是上山下乡运动结出的丰硕成果。对大家来说,她的事迹,听来会特别生动,非常亲切。下面,就请郑璇同志讲用。大家欢迎!"
黄三乐带头鼓掌,主席台上的三排人也都纷纷地拍着手。顿时,整个电影院里,也像受了感染似的,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