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世纪末
头一次见她,她在为我家里送煤巴。那时候惠香正在坐月子,烤火需要煤,可我打开门看到她气喘吁吁地把沉甸甸的一大扁箱煤巴搬进厨房里来时,心中还是老大的不忍。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初冬季节,她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安地招呼她坐下,喝一口热茶再走。她迟疑地瞅瞅我拉出的洁净的椅子,又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煤灰,朝我泡好的茶晃了晃巴掌,歉疚地一笑,转身走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接茶杯,她那张开的巴掌沾满了黑灰。她是怕弄脏了杯子。听着她的脚步声走下五楼,我直忖度,为什么要叫这么大年纪的妇女做如此劳累的活儿。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而且是在我的接待室里。那天她一走进接待室,我就认出她来了。可她却把我早忘了,毕恭毕敬地坐在我的面前反映问题。大学刚毕业的几年,我分配在省政府的信访办。那年头,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来信来访。在接待的日子里,我不知听了多多少少遍及全省各地的稀奇古怪的历史遗留下来的故事。可以说,久而久之,听得我已经麻木了。但我听了她的故事,仍然感到震惊。
“是的。我不想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
“还记得季小珊么?”她突然清晰地问。
“你说什么?”我当然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季小珊。”
“记得。”所有的记忆都随着这个名字被搅动着掀了起来。
天哪,是她。我重重地喘息着,激动得竟说不出话来。
“是天义么?”聂虹在电话中柔柔地问。哦,她的嗓音,放柔了说话,真好听。
这真是奇了!我还没说话,她竟然已经猜着了。我不由得问:“我都没讲话,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笑了:“我有第六感。你睡了吗?”
“睡不着。”我咽了一口唾沫。
“她是我的妈妈。”聂虹的声音突然放低了。
我不顾一切地朝她嚷嚷:“这不可能,不可能!季小珊不可能有你这么年轻的女儿!”
她又笑了,这会儿笑得有些辛酸:“这说明你真记得我妈妈。我是苦命的妈妈领养的女儿,天义,我不骗你。你知道这点就行了,其他的,我们改天再说罢。”她把电话挂断了。
我捧着话筒,愣在那里,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开始理出一点头绪来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佝偻、穿着寒伧的补丁衣裳、头发花白的中年劳动妇女的形象。
“为什么?”
“总在想你。”
“我们明天又见面了。”她似是在安慰我“不是么?”
“我不明白,聂虹,真的,”我冲着话筒,没头没脑地说着,但我想她能听懂“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你我们之间,这个,你是那么美,美得高高在上”
她在话筒里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一下子住了嘴,不知再说什么好。笑毕她说:“你要追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