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情
她住的是709房间,一间宽敞的客房。客房设施都抵得上美国四星级的水平了。
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她陡地察觉到,在这间空荡荡的客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俩。她有些惶恐,有些手忙脚乱,她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她也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她又怕发生什么。她一样一样往外拿着自己准备的小小的礼品,给他儿子准备的是一只表,那种美国中学生最喜欢的时髦的运动表,给他太太准备的是一条围巾,给他的是一瓶酒,那是在机场的免税店临时买的,她不可能当着北野的面给他准备礼物。
他接过礼物,嘴里在嘀咕着:“你不该带礼物的。”
“那我该带什么?”她嗔怪地问。
他认真道:“怎么没变化,老了。”
她清脆地笑出声来:“你也老么?”
他侧过脸回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戴了一副眼镜?”
他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了。她说:“到了晚上,我视力差。为了要认出你,就戴上了眼镜。”
和他说话,不论说什么,她都觉得愉快。什么原因她说不上来,她只相信这是缘。飞机降落前她还在犹豫,不知自己如此莽撞地闯了来,对还是不对。见了他,她就认定了,她是该来的。
“这是一个好时间,”她说着,像提醒他一般指了一下钟:“我们重新相会在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晚上的九点零九分。”
他望着墙上的钟,不由惊喜道:“真太巧了!这有什么预兆吗?”
“这预示着,我的这一趟世纪末旅行,必将是圆满如意的。”她若有所思地道“在新的世纪、新的千年开始的时候,我会有崭新的生活。”
他重重地点头迎合着她:“但愿——”
他们一起推着行李车走出去,他招来出租,她要搬行李,他抢着说:“你别动,我来,我来。你先上车坐着。”
他开始给她讲那年他们离开洛杉矶以后,前往美国东部访问的一些情况。他说他喜欢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对东部公路两侧的绿化由衷地称道,他对那次旅行表示满意。惟独遗憾的是,导游介绍得太一般了。若是有人能结合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作些介绍,那会更好的。
她说你别看接待你们时一个个主人都热情洋溢的,但是那么多人谁都不愿意陪同你们作长途访问。他们都太忙了,忙着赚钱,忙着干自己的事,忙着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自私自利,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情,这在美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可厚非。因此在洛杉矶时他们只能规定一人一天轮流陪同。她事前根本没想到会认识他,等到和他有了交往,她想陪着大家一齐去东部,已经来不及了。为此她甚感遗憾。她想他一定听得出她的抱歉之意和言外之声。她是真诚的,他们离开洛杉矶飞往纽约的那天早晨,她陡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恋情绪,她什么事儿都做不成。她明知留不住他们,日程是她参与制定的,她想陪同他们前往,这样至少可以和他多接触几天呀。但是,不仅仅是订不着票了,洛杉矶的人们也会感觉奇怪的。当初在讨论如何接待他们时,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样推三推四嘛。就是现在想来,她也觉得惆怅。她把手轻轻地触碰了他一下,说:“那天早晨,我驾车到了旅馆前,远远地目送着你上车远去。”
他转过脸来似信非信地望着她,她感觉到他目光灼灼地蕴含着那么多的内容,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到你了,你挨窗坐着。”
他默然无声地点了一下头。他还记得,离开洛杉矶的那天清晨,他是坐在挨窗的位置上。他的心里又是怦然一动。
说话间宾馆到了,一路上几乎没堵车。手续办得很顺利,只因房间他事先预订好了。就是在缴付押金时出了点小麻烦,她只带了一百美元现金,而押金需付二百。她拿出信用卡来,一连递过去几个,都刷不出来。她只得拿出旅行支票先押着。他在一旁带点歉意地解释说,这幢宾馆刚经过大修,一些设备还没配齐全。服务员小姐跟着也向她表示歉意。她突觉得一阵温暖,明明是她准备不充分,带的现金太少,他却把过失都揽过去了。她来过一次中国,知道中国人爱付现金的情况。
她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心头就踏实下来。他主动推着行李车走出候机厅时,她真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一起走出去。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不是朋友,而是她的一位可以信赖的亲人。
出租车往市中心驶去,他告诉她,已为她订好了市中心的客房。离静安寺很近。她会满意的。如果她晚来几天,延安高架路的中段通了,从机场到市中心,只要十多分钟就行了。
这么快啊,她满意地笑了。一切的担忧、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笑着告诉他,在洛杉矶飞往北京的航程快结束时,她和几位河南郑州的个体户老板聊天,从他们的嘴里,惊讶地听说他们原来是自费到美国去考察的。他们竟然这么富!中国真的变了,变得令她想象不到。
他却心平气和地坐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直到她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多了。”
他挨着出租车的右侧车门坐着。她则坐在后座的中央,挨得他很近。她的左侧还空出足可以坐一个人的位置。即使这样,他仍察觉到来自她身上的那一股清朗的气息在强烈地诱惑着他。她转脸瞅着他说:“你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