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吴主任也不同知青们打招呼,只矜持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
“妈的,狗拿耗子!”“小鸭儿”冷眼瞅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小母狗”扔几根柴到火上,火焰低了下去,继而又腾腾地旺起来:
“你也是个壳蛋,当面不敢骂,只会背后咕哝。”
“是嘛,”“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是欺负老子嘛。”
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
“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满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了,打着官腔问。
“噢,”“小母狗”应声站起来“吴主任,听他们讲城头好玩好耍的事。我说啊,他们大城市的人,才没冤枉来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儿都见过。我们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这憋气的山旮旯里,整天见到的就是一块天、一片山、几块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里去。”
“吴主任,你也坐下听他们摆吧。”“小鸭儿”也恭顺地邀请他入伙。
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欢听。杨文河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
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了来。
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热地、充满激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
她插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我没得空!”吴大中没好气地道,语气还有点不高兴,矫楠抬眼望去,这位主任正在昂头望天“我是过来提醒你两个值班的,今晚上,这天要变。莫只顾耍,下半夜睡昏了,落雨也不晓得,把这一晒坝快干的谷子都打湿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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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湿完。听清了,一刮风一下雨点子,就喊起满寨人来。”
“要得,吴主任,我们警觉得很,你放心吧。”“小母狗”让他训了一通,有点丧气地答应。
“小鸭儿”干脆站起身来:“那么,‘小母狗’,我们去睡吧。莫真坏了事”
就是这几句话,激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没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
“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脚乱地刨起灰来,抓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龟儿子看见了。”
“小母狗”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满地的包谷、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
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鸡鸭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
“啥子啥子,”“小母狗”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啧啧,可惜,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