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国殇之魂
对于我从未打过仗的炊事兵父亲来说,这种残酷的战争场面还是初次经历。他看见有几辆军车被打得起火燃烧,腾起大团黑烟。张皇失措的中国士兵纷纷跳下公路躲藏,机枪子弹无情地追逐他们,把他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有的士兵开始还击,冲锋枪子弹只在坦克上碰出一串火星,手榴弹也无济于事,没有炸药包,没有反坦克炮,那只丑陋的铁乌龟轧轧地爬来爬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想我得干掉这家伙!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得干掉这家伙!”我浑身发抖的父亲伏在地上,绝望地想道。
恐惧很快便消失了。面对敌人坦克的猖狂挑战,我父亲开始感到不可遏止的冲动:与敌人决斗,消灭它!他开始动脑筋。
从地形上看,他们隐藏在山坡上方,敌人坦克在下方。公路在山坡下转了一个急弯,形成一个大大的“s”“s”的外侧是一道深陡的溪谷。敌人坦克占据了这个险要地形,用火力封锁了公路。
黄昏时分,一营终于夺回高地,全营官兵还剩下不到四十个人。王营长身负重伤,被士兵抬上高地。他噙着热泪向师长报告一营已收复高地的胜利消息。不料师长不为所动,竟然命令一营放弃高地,退回巴朗待命。
王营长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片血红的晚霞。晚霞辉煌地映照着战场,映照着高地下面漫山遍野的弹坑和中国官兵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吐血身亡。
对于我的渴望干一番大事业的炊事兵的父亲来说,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下旬某日傍晚,注定是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轰轰烈烈和终身难忘的时刻。
这天他奉命往八莫前线送给养。临刑被告之那里的部队已经打了几天几夜,他必须在天亮前把给养送到团指挥所。
然而他在途中却遭遇到了意外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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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新三十师前沿阵地遭到猛烈炮击。炮火过后,成群的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向第八十八团一营占据的丁康高地大举进攻。
营长王礼垓从望远镜里注视着敌人的坦克。敌人坦克不多,有十几辆,好像一群难看的铁乌龟在地上慢慢爬动。
王礼垓是个久经沙场的步兵指挥官,他知道该怎样对付敌人的铁乌龟。他一面频频调动炮火,一面指挥轻重气枪消灭敌人的步兵。敌人坦克在呼啸而来的密集炮火轰击下,有的被炸翻,有的起火冒烟,剩下的掉过头仓皇逃窜。中国军队以炮火优势压制敌人,当天,敌人的三次进攻均被打垮。
入夜,狡猾的敌人以一支精悍的快速部队穿过南坎公路,从侧背袭击了第八十八团指挥所和炮兵阵地。天色微熹,当一队日本坦克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后方阵地时,人们全都因为猝不及防而乱成一团。日本坦克冲进步兵指挥所,击毙军官多人,摧毁炮兵阵地两座,缴获一五五远程榴弹炮和野战炮三十余门。丁康高地失去炮火掩护,于当天下午失守。
当他和助手驾驶一辆gmc十轮大卡车沿着崎岖山路颠颠簸簸地赶路时,突然从附近山坡下面传来猛烈的机枪射击声,夹杂着手榴弹爆炸和人的喊叫。突如其来的枪声使我父亲神经高度紧张和亢奋,他把车开进树丛中隐蔽,然后拎起卡宾枪钻出驾驶室,匍匐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
原来有一辆敌人的游击坦克正在袭击过往车队。
这是一辆日本“三五式”超轻型坦克。我的父亲虽然没能当上坦克兵,却始终对坦克怀有浓厚兴趣,因此对敌人坦克的情况了解很多。严格地说,这种轻型坦克不能算作坦克,它状如一只方铁箱子,正面装甲只有主战坦克的一半厚,没有旋转炮塔,只配备二至三挺大口径机关枪。坦克战斗全重仅四吨半,能装在卡车上运输。如果遇上美国的三十二吨“谢尔曼式”或者五十吨“潘兴式”坦克,不用开炮也能把它碾成一堆废铁。英国人在一九四0年出版的不列颠军事百科全书中公开嘲笑这种日本坦克,称之为“母坦克”(亦译“雌性坦克”),意即没有坦克炮的坦克。
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日本人惜铁如金,因此在设计这种微型坦克时不大在乎外在形象而更注重它的灵活性和实用性。“三五式”坦克能够灵巧地穿越丛林和水田,能在山区的崎岖小路上通行,不用加固道路和桥梁,隐蔽性能好,往往能在敌人不易发觉的地方突然发动袭击。在一九四二年的太平洋战场上,骄傲的英美士兵正是被这种其貌不扬的小坦克打得丢盔卸甲。而在中国战场,这种坦克更是所向披靡,把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从东北一直撵到贵州。
现在,这种专干偷偷摸摸勾当的卑鄙家伙又溜进盟军后方,大肆扫射盟军车队,屠杀没有防备的后勤人员。
丁康高地扼南坎八莫公路要冲。高地一失,新三十师正面就被撕开一个大缺口。唐师长连夜赶到一营。师长盯着头缠绷带脸色煞白的王营长,仿佛打量一个不中用的废物。
“限你明天之内收复高地,否则不要回来见我。”师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礼垓,少校军衔,二十六岁,英国普茨茅斯军校毕业生。他此刻已经三处带伤,浑身血污。他的部下还剩下不到一半人。这些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有许多已经英勇战死,永远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如果现在再把剩余的士兵驱赶上高地同敌人拼命,他认为这样做未免太不人道。
但是师长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王营长悲壮地集合队伍,迎着旭日的曙光向死亡高地走去。
激战又进行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