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走向深渊
这回他听清楚了,老人果然说的是汉语,中国话。母语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抓住年轻人的心,他的眼泪跟着滚下来。等喝下一大碗热稀粥,他终于弄明白,正是这个好心的汉人老汉救了他,否则他可能已经喂了山中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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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中国知青像野人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们几次险些让游击队撞上,也险些给政府军逮住。对游击队来说,他们是叛徒,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对政府军来说,他们是破坏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装罪犯,加之山里居民都是没有觉悟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相悖,所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整天躲在树丛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心惊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生命由于没有目标而变得茫然和毫无意义。更要命的是,李红军不幸染上热带疟疾,这种恶性疾病是丛林最凶恶的守护神。他躺在山洞里,时而高烧,时而寒战,脸色红一阵,紫一阵。于小兵绝望得几乎要发疯,眼看战友为病魔所困,无药可救,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你就是自杀也不管用。山谷里有座野佧山寨,于小兵冒着危险去偷来一些苞谷,可是粮食并不能抵挡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终于来临,来自同一座伟大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红军在经历生命的苦苦挣扎之后离开战友,他的年轻灵魂幸福地远去,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疾病和战争的天堂世界。
于小兵守着战友尸体哭干眼泪,他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直到一阵又一阵单调、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声才把他从没有边际的昏睡中拖回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且很轻松,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负担,比如恐惧、死亡、饥饿、孤单、脆弱、动摇等等全都从他身体脱落,都跟随李红军远去,他因此变得无所畏惧,仿佛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就像小时候玩游戏刀枪不入一样。他为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感到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埋葬战友遗体,然后将两枝冲锋枪背在身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声越来越清晰,山寨燃烧着熊熊火堆,能看见许多人影晃动,他恍然记起原来是野佧在击鼓过节,野佧过节就意味着猎人头剥人皮,彻夜击鼓,将砍下的人头祭祀山神,称“猎生头”
于小兵解释说:“我想应该白天打,否则会误伤许多老百姓。”
队长很冒火,拍着手枪说:“给我用火箭筒打!贻误战机我枪毙你!”
于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张和平瞄准敌人营房射击。张和平平时是个优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弹直接射进敌人枪眼里,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轻微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标,这种病属于隐性疾病,别人不大容易理解。刚才排长同队长的争执给他造成很大心理压力,所以他在瞄准时内心紧张,导致击发时手指发生不该出现的轻微颤抖。
第一发火箭弹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在夜空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敌人房顶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楼。脆弱的竹楼理所当然像一枚新年爆竹那样炸开来,四分五裂并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发偏离目标更远,经过寨子外围落入江水里。敌人是正规军,营房下面有暗壕与工事相通,所以枪一响士兵就翻身下床,进入战斗状态。张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游击队长简直被这个窝囊士兵气糊涂了,他一脚把火箭筒手踢个跟头,大声下令:“给我冲!谁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弹!”
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敌人躲在工事里,弹药充足,坚守待援。游击队偷袭不成只好改为强攻,如水的月光帮了敌人大忙,进攻者简直没法隐蔽身体,你一动敌人子弹就飞过来。敌人还在桥头开阔地上埋设许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发现的塑料雷,专门杀伤步兵,于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绽开的一束束美丽焰火,游击队进攻失利,第二排伤亡大半。
他忘记害怕,或者说叫做“胆怯”的东西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欢,火堆上烤着整头的牛和猪。野佧手中挥舞长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将木鼓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静谧的夜空中,神秘鼓点传播着古老的死亡气息,就像杀人不见血的毒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于小兵视而不见地往前闯,如入无人之境。野佧突然愣住了,就像看见天上掉下一个怪物。这是个奇特的僵持局面,一个汉人竟然闯进山寨,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猎生头的祭祀活动么?一时间山寨出奇安静,连部落酋长也瞪大眼睛感到迷惑不解。这是一种陌生经验,没有先例可循,就像我们面前突然站着外星人,你该怎样对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犊,见到老虎不仅不跑,反而摇头摆尾地迎上去,老虎该拿它怎么办?
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叫于小兵的中国老红卫兵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安全地通过山寨。经过一个野佧妇女身边,他抱起她的盛水竹筒猛灌一气,又用刺刀割下一条牛肉来狼吞虎咽,吓得那些胆小的野佧纷纷躲闪到一边去。
一连几天,心如死灰的于小兵大摇大摆地走路,居然没有碰上游击队或者政府军,直到他实在累极了,一头栽倒在河沟旁,脑袋沉重得像块木头疙瘩,身体却如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些语调和音节仿佛都是老熟人,很贴切很舒适地钻进他的耳朵。他神经一颤,接着就醒过来。他看见一个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只瓦罐噗噗地响着,飘来一阵粥香。“你是什么人?”他像蚊子一样虚弱地问。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对另一个人说:“他醒了,给他吃点东西。”
于小兵胳膊负了轻伤,他眼看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内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他明白,战斗根本没法取胜,唯一挽救的办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实力,否则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击队长根本听不进,他挥舞手枪,眼睛喷火,强迫战士继续冲锋。
于小兵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刚刚直起腰来投出一颗手榴弹,就被机枪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张和平。他心一紧,喊了几声,那人不应,他连忙爬过去一看,果然是张和平!他已经躺在血泊里,软软的没有反应。
于小兵大恸,泪如泉涌,他唯恐哭声惊动敌人,抓下军帽来塞进嘴里。他与张和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伙伴,一起参加老红卫兵,后来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击队。张的父母关在秦城监狱,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独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可是这算什么战斗呢?就算消灭一班敌人,能换回这么多年轻战友的生命吗?炸掉这座桥,革命就成功了么?胜利就到来了么?他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悲痛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
李红军像狗一样匍匐着爬过来,他一看见张和平的尸体就放声大哭,立刻招来敌人子弹。他抹着眼泪恨恨地说谈要武也牺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偿命!于小兵脑袋嗡地胀大了,跌坐在地上,转瞬之间两个情同手足的同学都死了,灰飞烟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他们追求的革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这能算死得其所吗?复仇愿望像狼一样咬啮着他大脑,眼睛让火焰烧成两粒黑炭,于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条毒蛇咝咝地叫着,他放下战友渐渐变冷的遗体,拎着枪去找游击队长。
亚热带雨季,天气说变就变,一片黑压压的浓云遮住月亮,霎时间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形势转为对游击队有利。于小兵听见队长在什么地方大吼大叫,他们悄悄摸上去,抵近开枪将他打倒。队长尚未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于小兵又把枪筒塞进他嘴里连开两枪,方觉了却心头之恨。他们溜出战场,拔腿逃进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