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之夜
我突然想到了要去看望美芳。美芳住在集体宿舍,与她合住一个房间的,是吕校长家的保姆和张书记的小姨子。美芳过去是我们家的保姆,自从木木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由她在照顾。半年前,造反派突然跑来宣布,不许再雇保姆,因为雇保姆属于一种资产阶级的生活。造反派让李道始继续支付美芳的一年工资,以便她能重新找到工作。美芳离去的时候,木木感到依依不舍,美芳哭了,木木也就跟着掉起了眼泪。我对美芳始终有一种依赖之情,对她的依恋一点不比对林苏菲逊色。美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离开了,木木再也不能和她天天在一起,直到一个月以前,才再一次地看见她,当时她已经快生产了,挺着个大肚子,慢慢腾腾地从操场上走过。美芳看见木木正在和别的孩子玩,十分惊喜地把木木喊过去。她把木木带到了她住的宿舍,给他吃炒米糖,然后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
美芳撩起衣服,让我抚摸她那隆起的肚子,让我猜那里面的小孩是男是女。木木很吃惊她的肚子怎么会变得那么大,她的肚子看上去活像一个可以转动的地球仪。我像研究地图那样,研究着上面的海洋和陆地。在肚脐眼上方有一颗红痣十分显眼,我用手指去点那颗红痣的时候,美芳格格地笑起来。木木将耳朵贴在那隆起的肚子上倾听,美芳说,只要认真听,就可以听见小孩的心跳,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认真,木木能听见的都是她肚肠蠕动的声音。我听见一连串的咕嘟声,好像有一大群孩子要跑出来一样。美芳按着我的脑袋,不让我动弹,柔声细语地说,儿子呀,我想死你了,我不在,你想不想我。
美芳总是偷偷地喊我儿子,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骗木木,说她才是木木的亲生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美芳的话深信不疑。在木木童年的记忆中,我从来就没有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睡过觉,他们借口自己太忙,很小就把木木交给美芳抚养。木木是在美芳的怀抱里长大的,多少年来,木木不仅和美芳睡同一个房间,而且睡在同一张小床上。我们之间有着非常亲密的感情,美芳谈及木木和她之间的关系,老是说我都上小学了,还非得抚摸着她的rx房才能睡觉。
我对抚摸美芳rx房的历史毫无记忆。木木能记住的,只是她喜欢在别人面前无所顾忌提起这件事,我为此感到很羞愧。事实上,木木对美芳的事情所知甚少,直到快三十岁,我才从一次偶然的谈话中,了解她的部分身世。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有一个相好的情人是大学生。这个大学生我的父母都认识,他来我们家的时候,曾偷偷地送给木木一本小人书。那本小人书的来历十分可疑,不仅没有结尾,而且在扉页上还盖着一家军工厂图书馆的公章。大学生与美芳躲在狭小的厨房里相会,显然林苏菲对他们那种关系是默认的。木木曾不止一次听母亲和美芳在私下里谈论,她们一边笑,一边说起这位脸色苍白的大学生。美芳的一生是部传奇小说,她有个悲剧性的出身,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体验了无数酸甜苦辣。
他的话音刚落,由张小燕带头,大家都狂笑起来。木木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笑,张小燕神秘兮兮地看着我,笑着问:
“是你爸爸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
当时我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话的确切含义,但是木木知道它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通过大家的表情不难看出,张小燕的葫芦里装的不是什么好药。眼前的这帮人在张小燕的带领下,又在准备戏弄木木,一场恶作剧即将开始。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做声,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才好,就听见他们突然以统一的口吻,齐声说李道始是乱搞女人的腐化分子。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屈辱地忍受着,因为木木当时并不想与他们为敌。他们显然觉得这还不够过瘾,又是一阵狂笑,笑过之后,演起了活报剧。他们召开现场批斗会,让“小眼睛”扮演我的父亲李道始,做出挨批斗的样子,嘴里振振有辞地念叨着:
“我是腐化分子,我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我有罪,我该死”
马大双马小双又一次扮演打手,他们过去一人揪住一只胳膊,将“小眼睛”的脑袋尽量往下按,一直按到他喊真的吃不消为止。“小眼睛”的脑袋几乎已经贴在地面上了,张小燕在一旁指手画脚,她的妹妹张小蝶稚声稚气地喊着,要“小眼睛”老实交待,交待他是如何将美芳的肚子睡大的。“小眼睛”又恢复了神气活现,怪腔怪调地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是在美芳身上睡了一下,第二天,美芳的肚子就大了。他的话将几位已经开窍的孩子引得哈哈大笑,张小燕笑得弯下了腰,王叔平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指点说:
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林苏菲像审贼似的将木木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让木木把屁股撅起来,骂几声,打一下。林苏菲像念经一样唠叨,她说唐老太跟谁睡觉,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小孩子,去管人家的这种事情。林苏菲说,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缺德,这么不像话。尽管林苏菲骂得很厉害,但是雷声大,雨点小,在我的屁股上打得并不很严重。林苏菲不过是想让整个戏校大院的人都知道,她正在狠狠地惩罚儿子。林苏菲怨恨地说,你懂什么叫男人和女人睡觉,你这才多大呀,就这么流氓,就这么不要脸。一边说,一边打,打到后来,说累了,林苏菲自己也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李道始来了劲儿,他突然冲了过来,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将我扑倒,把我的裤子往下一拉,褪到脚踝上,扬起他巨大的手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照木木的屁股上恶狠狠地就是两下。
我敢说整个戏校大院都听见了打在木木屁股上发出的巨响。木木先听见声音,好像是半空中炸了两个爆竹,然后才感到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在假装哭泣,现在,想不哇啦哇啦放声大哭也不行了。木木感到自己的屁股仿佛放在火上烧烤,烈火熊熊,火舌就在我的屁股上舔着,我再也没办法保持着原来温顺的挨打姿势,而是抱着屁股满屋子乱窜,一边窜,一边鬼哭狼嚎。
李道始狠狠地说:“这你才知道什么叫疼,疼死你!”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咬牙切齿地记恨着这两记屁股。木木是真的记恨李道始,因为后果是严重的,一连多少天,我只能站着吃饭,趴着睡觉。李道始要么不打儿子,要么就是这样心狠手辣,不知轻重。这是他最后一次打我,然而这最后一次足以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木木的屁股只要一挨到板凳,立刻像小刀子在割肉,不仅仅是屁股上的皮肉痛苦,撒尿的时候,连肚肠子都觉得难受。也就是说,除了皮肉之苦,我好像还受了一些内伤。李道始虽然是个文化人,读书时是学校的铅球冠军,扔手榴弹比教他们军训的训练官还要远,很长时间里,没有人掰手腕是他的对手。到后来,木木索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我趴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起来上厕所,起初林苏菲还以为木木是在赌气,几天下来,她终于急了,连忙带我去看医生。
趴在床上狼狈不堪的日子里,我痛苦地思索着背叛这个命题,感到苦闷和孤立无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陷害木木。木木只能偷偷地向已经死去的唐老太求援。我相信死者心里最明白,她知道事情发生的真相,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木木并没有亲眼目睹唐老太挂在门框上的恐怖嘴脸,但是从那以后,只要有人站在门框里,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吊死鬼的恐怖联想。我生来就是个胆子很小的男孩,谁要是站在门框下方与木木说话,我甚至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老式的房门都有半截玻璃,木木常被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吓一大跳,因为那极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挂在门框上的错觉。让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是,虽然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木木比窦娥还冤,大家背叛了我,临了,做错事的好像还是我。木木最大的委屈不是被集体背叛,而是遭遇了这种可耻的背叛以后,大家竟然还要进一步地把他抛弃。木木没有记仇,木木没有生恨,那个背叛他的集体却理直气壮,一个个都对他不理不睬。
“呆儿子,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是你把你的那东西,放到了美芳的那东西里,结果肚子就大了。”
“小眼睛”学舌说:“对对对,把我的东西,放到了美芳的东西里,美芳肚子就大了,就吹气一样的大了。”
“什么像吹气,哪有那么快!”
孩子们的欢乐难以形容。欢乐必然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现在已经不仅是很痛苦,而且很愤怒。木木已经忍无可忍,趁“小眼睛”不在意,哭着向他冲了过去,将他猛地一推。“小眼睛”没防备,一下子跌出去很远。他龇牙咧嘴地迅速爬了起来,看得出有些弄疼了,但是并没有跟我计较,因为他显然觉得自己已经在木木的身上占了很大便宜。我像个没出息的孩子那样哭着,小声地抽泣着,仅凭这一点“小眼睛”就足以相信自己是胜利者。胜利者往往是极其宽容的。张小燕走过来,非常严肃地教训我,说木木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小眼睛”现在可是你爹,就算你爹是腐化分子,你也不能无法无天,动手打你爹是不是?
我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哭着离开了。木木感到很伤心。我发誓再也不理睬“小眼睛”“小眼睛”是一条狗“小眼睛”是乌龟王八蛋。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诅咒着他。虽然木木是被一帮孩子欺负了,可是此时他只恨“小眼睛”一个人。我发誓以后“小眼睛”再落难,再被大家欺负,木木绝不同情他。我和“小眼睛”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过去是,后来也是,可是在当时,我心中只有对他的仇恨。我不恨张小燕张小蝶姐妹,不恨马大双马小双这对双胞兄弟,不恨王叔平,不恨刘毅和鲁辉,木木记恨的仇人就只有“小眼睛”正午的阳光很毒辣,木木感到有些头昏,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才好。既然已经从家里溜出来,我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既然大家不愿意跟木木玩,我必须自己想办法玩。
这一年的夏天说来就来,来了就让人热得忍受不了。我想这年夏天所以热,还有个重要原因,是谁也不愿意脱去身上那件充满汗臭的军装。戏校大院里的“文革”气氛正在变得浓烈起来,一场激烈的暴风雨正在酝酿。很多人摩拳擦掌,很多人忐忑不安,很多人心潮澎湃,很多人心惊肉跳。木木当时最大的烦恼,是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被排除在孩子们的游戏之外是一种非凡的痛苦,木木被彻底地遗弃了,成了没人理睬的孤儿。当我厚着脸皮再次去花房的时候,正在草地上打闹的那群小伙伴,谁都做出没看见我的样子。木木显然不受欢迎,我涎着脸想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去,马大双立刻虎着脸说:
“你跑来干什么?”
他们继续玩着闹着,谁也不理睬我。故意不理睬谁,故意冷落谁,对他们来说是个乐趣,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场令人难堪的折磨。张小蝶扮演一名被批斗的女特务,大家将她押着一边游街,一边喊口号。木木并不觉得这样的游戏有趣,只是不想做局外人,百无聊赖地远远看着。他们似乎成心要让木木难受,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游戏,故意搞得轰轰烈烈。我看见“小眼睛”也跟在里面起哄,在当时的一批孩子中,木木与张小蝶和“小眼睛”岁数略小一些,我们三个人同一年出生,在同一个小学上学,而且还是同班。终于等他们都玩腻了,我看见张小燕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将大家召集起来,悄悄地说着什么,然后就听见王叔平招呼我过去。
我立刻屁颠颠地跑了过去。大家都神秘兮兮地冲着我笑,谁也不说话。最后,马小双看了看张小燕,对我说:
“木木,美芳是不是又为你生了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