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玻璃樽下
几乎所有的男孩与张小燕之间,都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王叔平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每到星期四上午,这一天是他父亲的休息日,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父亲的自行车偷出来,然后在戏校大门东侧的杨柳树下与张小燕汇合,气喘吁吁地将她一直送到郊区的文物仓库。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中途还必须时刻担心不能让交通警察看见。付出如此艰辛劳动的代价,只是张小燕断断续续地给王叔平看一些裸体素描。这些素描出自马延龄之手,都是用铅笔画的,是毫发毕现的写实风格,而画中的人,自然也就是张小燕本人。让一个男孩看自己的裸体画,是一个很大胆的牺牲,在那个封闭的年代,这样的牺牲足以让任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卖命。
王叔平只要将张小燕送到目的地就行,剩下的事情再也不用他操心。他现在该做的,就是赶快骑车回去。文物仓库原来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庙“文革”初期被抄的大量文物,像垃圾一样都堆在这里,本来是想集中销毁的,后来有了一道中央的命令,这些价值连城的文物,便被堆放在不同的大殿里封存起来。马延龄当年的一个学生朱浩被发配在这看管文物,所谓看管,其实就是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门房。朱浩养一条巨大的狼狗,平时闲得无任何事情可做,那年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去偷文物,于是一门心思琢磨古画。朱浩后来成为鉴定文物的大专家,成为国宝级的权威人物。文物界对他的迷信,已经到了神奇的地步,尤其是对古代名画的判断,通常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说是假的,绝对真不了。
星期四是马延龄与张小燕秘密幽会的时间。朱浩除了迷古画,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成人之美。尽管张素芹对马延龄防范森严,可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男人会跑到一座野外的破庙里风流快活。由于不通公共汽车,对于不会骑车的张素芹来说,郊外的这座古庙实在太遥远。既然这里真的藏着许多古代名画,张素芹对马延龄躲在这临摹古画便深信不疑。隔一段时候,马延龄就让张素芹看一幅仿古作品,对美术知识只是一知半解的张素芹决不会想到,这些画其实都是马延龄学生的功课。
张小燕不以为然,嘴一撇,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不可以?”
“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去动手打个女人,那还不给人笑话?”
吕武最终不得不答应张小燕的请求,从一开始,他就很勉强,可是在张小燕的死纠活缠下,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既然吕武喜欢张小燕,他又怎么可能拒绝她。到第三天,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路费,我们翻过一座山,走了几十里路,通过吕武一个叫小陆的朋友,搭上一辆长途货车。是那种运输活鸭子的敞篷大卡车,这车一路颠簸,翻山越岭,走了十几个小时。等开到目的地,坐在卡车后面的吕武和木木,几乎已经被熏得完全窒息。我们又饥又渴,扬起的灰土塞满了牙缝,舌头一舔就觉得磨牙。那鸭子的臊味,钻过鼻孔喉咙口,直扑肺部,像是在肺叶上刷了一层又厚又腻的油漆。这以后的几天里,我们的喉咙口老是源源不断地往外冒鸭臊味。
正是这次灾难性的旅程,让吕武改变了主意。回到戏校大院以后,吕武一再拖延张小燕的报复计划。张小燕天天跑过来纠缠,她甚至拉着吕武去侦察过地形。张小燕说,如果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公开教训张素芹,可以躲在暗处,等张素芹下夜班回来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暴打她一顿。然后再迅速离开,回到插队的地方,谁也不可能会想到这是他干的。
吕武对张小燕一味敷衍,后来实在躲不过了,摊牌说:
张小燕说:“我要让张素芹知道我的厉害!”
张小燕说:“我要让她毁容!”
张小燕说:“我要让她变成聋子,变成瞎子,变成哑巴!”
吕武支支吾吾,不作正面回答。
张小燕说:“我就指望你了,吕武,我知道你一定肯帮忙。”
“明人不做暗事,你真要是这么恨她,我替你把她男人狠狠揍一顿,保证叫马延龄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你信不信?”
“谁要你逞这个能,我就要你打那女人,”张小燕气鼓鼓地说“什么明人不做暗事,不敢就说不敢,别给我找借口。我告诉你,别人我谁也不想打,就要打那个女人!”
“打女人,我真下不了那个手。”
张小燕非常失望,是一种非常痛心的失望。让她最失望的,是吕武害怕继续纠缠,竟然不辞而别,偷偷地逃回插队的地方。如此怯弱的行为与吕武的威名不符,结果愤怒的张小燕把满腔的怨恨,都撒到了木木身上。她从木木那里得知吕武已经走了的消息,愤怒之下,非常失态地扇了木木两记耳光。突如其来的两记响亮耳光,仿佛从万里晴空滚落下来的惊雷,仿佛黑夜里炫眼夺目的闪电,一下子就把我给打闷了。虽然张小燕当时就低声下气向木木道歉,可是我还是孩子气地哭起来,眼泪扑落扑落直往下掉。再也没有什么比不明不白的两记耳光更让木木感到丢人,结果张小燕花了很大力气,赔了许多不是,最后自己也哭了,才把木木哄得不流眼泪。
张小燕正是从那以后,变得越来越邪恶。她又一次成为戏校孩子中间的女魔王。比她年龄大或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是下乡当知青,就是留城进了工厂,只有张小燕仿佛永远准备待业在家。张小燕喜欢和那些比她年龄小的男孩一起玩,对于那些处于青春期最不安分的男孩来说,张小燕的最大魅力在于无所顾忌,在于她敢想敢说敢做,敢于做出赤裸裸的挑逗。她知道如何控制和驾驭那些男孩,让他们屁颠颠地围着她转,心甘情愿听她的调度和使唤。
“我当然肯帮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我还要听。”
吕武面露难色:“可这人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
“我吕武怎么可以动手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