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吕文的最后岁月
虽然在办学习班,张小燕丝毫不改她的嚣张气焰。她仍然骂骂咧咧,威风不减。学习班上没完没了地做思想工作,让她的情绪变得更坏,她不仅没有因此学好,反而变得更歇斯底里,更肆无忌惮。在她咄咄逼人的训斥下“小眼睛”有些无地自容,其他的孩子一个个幸灾乐祸在一旁看着热闹。
张小燕说:“‘小眼睛’你记住了,我出去以后,就找你算账,老娘非喊人揍你不可。”
张小燕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个未婚的女孩子,肚子里突然令人难以相信地有了身孕,整个戏校大院都为之震动。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那时候,要解决谁的问题,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给谁办个学习班。张小燕的学习班由居委会的大妈和戏校的工宣队合办,那一阵子正好没什么新的运动,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下死力气要把张小燕的怀孕问题弄清楚。张小燕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势,一进学习班就被猛烈的炮火弄晕了脑袋。好在张小燕早有心理准备,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别人越是希望她尽快缴械投降,尽快把那个让她怀孕的坏男人供认出来,她越是负隅顽抗,越是宁死不说。
学习班的大妈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学习班的工宣队说:“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
学习班的大妈又说:“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了,改正错误,就仍然还是好同志,好丫头。”
学习班的地点安排在那所早已废弃的玻璃花房里。少年时代的游戏天堂早已不复存在,这里一向是孩子们的秘密据点,现在,曾经堆放的木料被搬走了,经过简单改造,将窗台用砖头砌高,钉上铁栅栏,已变成一栋与牢房差不多的建筑。或者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牢房。这里曾关押五一六分子,戏校的季士清在这关过,还有省文化局的副局长章晖,也是在这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章晖据说与省委的某个文教书记一直搞不好关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别人倒霉,他却跳出来又检举又揭发,因此一度大出风头,深受造反派组织的拥护。
一九七二年的夏天并没有预料的那么热,这一年,留在大家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公安机关连续两次来抓人。有一个疙瘩始终让人疑惑不解,两次抓人动用的都是军用卡车,而且是那种老式的敞篷卡车,安装了手摇警报器。时间也都是在黄昏时分,突如其来的警报引起了戏校大院的一片混乱,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很紧张地东张西望。
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与头戴柳藤安全帽的民兵纷纷从卡车上跳了下来,直扑张小燕家。公安和民兵联合执法,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张继庆很快从屋子里被揪了出来,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还想说什么,一位人高马大的民兵朝他脑袋上结结实实就是一巴掌。张继庆因为被别人揪住了,晃了一下,没有跌倒,但是眼角处立刻有了一道向外渗血的小口子。他似乎还不服气,嘴里叽里咕噜,同时拼命挣扎,转眼之间,人已经被按到了地上。穿制服的公安在一旁看着,看热闹的群众都以为张继庆会继续挨打,结果却只是那几位民兵,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麻绳,七缠八绕地将他捆绑起来。
那些民兵绑人的手段实在不高明,他们手忙脚乱,被绑的张继庆的腿和胳膊像网线袋中的鱼,一次次从洞眼里挣脱出来。手指粗的麻绳很快就不够用,只好解开了重来,这个说应该先绑手,那个说应该先捆脚,最后在一旁的公安看不下去了,亲自上前指导,很快,张继庆像死猪一样再也动弹不了。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五花大绑的张继庆被抬起来,穿过围观的人群,仿佛一袋装满的水泥一样被高高地举起来,然后扔到了卡车上,在呼啸的警报声中缓缓离去。
与张继庆被捕时无效的拼命挣扎形成强烈对比,吕文在被捕时镇定自若。时间相隔了仅仅十几天,同样的一批人,同样的一辆车,同样是在黄昏时刻,拉着同样的警报,又一次震耳欲聋地开进了戏校大院。当警车从操场边经过的时候,孩子们情不自禁跟在后面跑起来。大人们也跑出来看热闹,一时不明白这一次又要捉谁。警车在家属区兜着圈子,最后在离七爷住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从驾驶室里探出一名公安的脑袋,向人打听吕文住在什么地方。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后,警车上的公安与民兵一个接一个跳下车来,朝七爷家走去。吕文正好从门口出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刺耳的警报声和自己有关,而这些迎面过来气势汹汹的公安与民兵,正是前来捉拿他归案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带着些淘气地喊着:
章晖在关押期间不可思议地肥胖起来,他本来就胖,像被吹了气一样,短短的几个月,腮帮比原来又足足大一圈。常常看见章晖由看守人员押着,拎着一个油漆已剥落的旧马桶走出来。男人倒马桶是件非常稀罕的事情,孩子们忍不住大呼小叫,跟在后面胡喊乱叫。更多的时候,章晖是坐在窗下简易的小桌子前写交待材料,写着写着,便睡着了。他显然患了嗜睡症,因为即使是面对那些正朝他做鬼脸的调皮男孩,他也会脑袋轻轻一点,突然死去一样睡着,鼾声立刻像低沉的雷声似的滚滚而来。那是一种可以传出去很远很远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花房仅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在颤动。怒不可遏的看守人员随手捞起一样什么东西,对准他的肩膀上就是一下。
“喂,醒一醒,不要装死,赶快写你的交待材料!”
张小燕被办学习班的时候,戏校大院的孩子们动不动就跑去看热闹。无论谁被关在这里,注定都要成为关心的对象。没有人愿意放弃看热闹的机会,对于我们这帮情窦初开刚上初中的男孩子来说,没什么比朦朦胧胧的男女之事更具有吸引力。我们成天在花房周围转悠,在草地上打闹,躲在没人的阴暗角落里,头头是道地复述着偷听来的故事,津津有味地传播着带有色情意味的流言蜚语。只要有机会,我们便跑到窗台前,看百无聊赖的张小燕在学习班中如何表演,看她与那些居委会的老大妈拌嘴,看她与工宣队的刘师傅对拍桌子,看她坐那发呆,看她坐那胡写乱画。
有一天,趁办学习班的人员不注意,张小燕招手让正在草地上玩的一群孩子过去。我们屁颠颠地跑了过去,隔着窗户的铁栅栏,张小燕伏在窗台上,若无其事地与外面的我们说着话,她突然很愤怒地教训起“小眼睛”说你妈是什么烂东西,整天竟然还要管我,她有什么资格管我。“小眼睛”的母亲金凤在居委会工作,居委会的几位大妈轮番做张小燕的工作,张小燕尤其仇恨金凤,看到金凤就上火。
张小燕说:“金凤这个臭女人,骂我是女流氓,女流氓难道是她这种烂女人可以骂的!”
“那人就是吕文!”
另一个男孩更胆大,幸灾乐祸地跟着起哄:
“吕文快跑!”
吕文仍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众目睽睽之下,一名公安已经走到他面前,很客气地说了一句什么,吕文点点头,那公安便从裤腰上慢慢腾腾地拿下一副锃亮的手铐,不加任何解释地将吕文铐起来。吕文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他淡淡地一笑,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在公安替他带手铐的时候,很平静地问了一句: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