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顾代表鞠师傅
我对顾代表的好感不仅是因为他常夸木木聪明,我喜欢顾代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许诺让我去当兵。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参加人民解放军是每个男孩子最美好的梦想。那时候,当兵不仅要体格强壮,还有严格的政审条件,通常都要开些后门才行。顾代表说,他搞了那么多年的后勤,让木木当个兵,那还不是小事一桩。解放军是个最好的大学校,干什么都没有当兵好,参军可以不用上山下乡,复员以后还可以有最好的工作。顾代表告诉木木,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都是他打了个招呼,很轻易地参了军。顾代表一天都穿着军装,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木木没有理由不相信。
顾代表说:“当兵好,当了兵,还可以搞你的无线电嘛。”
“你说话要算话。”
“这孩子,”顾代表信誓旦旦地说“俺说话不算话,谁说话才能算话。”
顾代表有六个女儿,两个大的在部队里当兵,老三回老家务农,更多的时候是赖在父母身边,老四中学刚毕业,在家里待业,老五与木木同一届,与我同校不同班,老六比我低两届,已经读完小学。顾代表的家是个女人成堆的地方,他老婆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老婆孩子丈母娘加上一个离了婚的小姨子,浩浩荡荡地都挤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或许是房子太挤的缘故,顾代表常以办公室为家,不是吃饭和睡觉绝不回去。
军代表老顾是山东人,长得十分严肃,眼睛大,眉毛很黑很浓,说话前先干咳一声。谁见他都有些怕,第一次露面,工宣队刘师傅为大家介绍,他连个简单的笑脸都没有,很严肃地说:“到部队都叫首长,这地方上,以后就叫俺老顾同志好了,要不,就叫俺老顾。”没人称呼他叫老顾同志,更没有人直呼老顾,大家不知怎么统一了口径,都喊他顾代表。顾代表是当时戏校的最高行政领导,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称呼,都坚持这么叫,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顾代表来之前,戏校的大事小事工宣队说了算,因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顾代表是军方的代表,他身上没有带着枪,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余威还在。大家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一看见他,脖子那里立刻像绳子打了结一样,顿时都不敢吭声。顾代表来戏校不久,便来拜访李道始。李道始那时候已结束挖防空洞的活儿,依然还在努力改造着世界观,依然是谁的话都老老实实听,见了什么人都俯首帖耳。顾代表的突然来访让李道始受宠若惊,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明知道顾代表不是来教训他的,依然摆出一副准备听训的神情。李道始老实巴交的样子让顾代表觉得好笑,他反客为主地说:
“来来,老李,我们坐下来谈,不要老站着。”
顾代表即使笑起来,也仍然很严肃。这次谈话是李道始即将被起用的一个重要信号。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李道始像畜生一样地被关进牛棚,这是人生旅途中的最低点,过了这道坎,行情就开始触底反弹,一天天好起来。乱哄哄的戏校已好几年没有招收新生,现在,大学开始恢复招生,各类中专学校也要跟着一起动作。顾代表来找李道始,目的就是想谈谈招生的事情。顾代表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毛主席说,老九不能走,这话说得好哇,真抓业务,还要依靠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有人说你们是臭知识分子,臭气熏天,这话俺不赞同,经过改造,只要愿意为人民服务,就是香的知识分子,臭老九为什么不能变成香老九。
顾代表板着脸说:“人也还得有些知识才好,对不对?”
顾代表的军人脾气在戏校成为奇谈,他闹牙疼,不去医院,却咧着嘴跑到电工班要了一把老虎钳。他差点把几个女教师吓晕过去,因为在替自己拔牙的时候,他的嘴角不停地流血,他对着镜子,舞动着老虎钳,一次又一次把老虎钳塞进嘴里。他仿佛一条吞了鱼饵的鱼一样乱晃,差点就把自己拎起来悬在空中,那颗血淋淋的牙齿终于被拔了下来,他疼得不住地用山东话骂娘,然后好像展览什么战利品一样向周围的人炫耀着他的勇敢。据说他当年在战场上,就以不怕死闻名,渡江战役时,他领着一个加强连冲锋,迎面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似的扫过来,身边的人差不多全死了,偏偏他幸存了下来。
顾代表喜欢给男孩子们说一些战争年代的故事,解放战争怎么样,抗美援朝怎么样。可是我们这些孩子当时瞎操心的一个问题,是顾代表如何与他老婆睡觉。他们家就像一个大的军用帐篷,除了一张吃饭的方桌子,所有的床几乎都挨在一起。我们非常无聊同时又非常热烈地进行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顾代表只能摸着黑办事。黑灯瞎火的,万一弄错了又怎么办。还有,要干事总会有些动静,按照顾代表的脾气性格,那叽叽嘎嘎的声音肯定小不了。大家有理由相信,顾代表很可能把战场挪到办公室去。在顾代表的办公室,有一张全戏校最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台板,玻璃台板已有了好几道裂纹,用白色的卫生胶带粘着,下面压着一张世界地图。
顾代表的老婆常常到办公室去喊他回去吃饭,有时候喊着喊着就没了声音。办公室的门被悄悄带上,于是大家有充足的理由认定,顾代表的那张大办公桌,此时已成了剁肉的砧板,他老婆此时正坐在那冰凉的玻璃台板上,硕大的屁股底下压迫着全世界的版图。顾家的女人都是大屁股,无论是六个女儿,还是顾代表的老婆和小姨子,走路的时候,结实饱满的屁股永远高傲地撅着,而且像鸭子一样左右摇摆。此外,与女性特征有关的东西都十分显眼,除了屁股大,xx子也大,大得仿佛充了气的气球,仿佛灌满了水的塑料口袋。她们还有一个惊人的遗传基因,所有人的嘴都像鱼唇似的,不只是翘,而且尺寸也大,大得有些夸张,大得都能把自己的拳头放进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顾氏六姐妹的大嘴成为男孩子喋喋不休的话题,为了将她们区别开来,就好像是称呼大学生,我们用大一大二直至大六来称呼顾氏姐妹。有一天“小眼睛”很神秘地向大家宣布,说人的某些特征都有象征意义,男人的鼻子女人的嘴,上面怎么样,下面也怎么样。这是他母亲金凤的经验之谈,根据这个逻辑,顾家的女人们进一步成为我们的嘲笑对象。那个年头,所有的男孩都像十恶不赦的小流氓,我们正准备进入高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好好读书,成天嘻嘻哈哈说笑,熟练地运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隐语。有一天,我们正在练功房门口的台阶上玩,顾老三从我们身边走过,马小双十分惊叹地说:
“乖乖,真是他妈的大!”
顾代表一边说,突然发出怪异而又爽朗的笑声。他大笑不止,听话的人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意思。顾代表强调戏校的情况有些特殊,光靠群众推荐工农兵学员的方式肯定不行。在当时,群众推荐是必须的,但是,既然是招来当演员,年龄太大便没有培养前途。顾代表希望李道始能发表自己的意见。李道始老老实实地听着,不做任何表态。顾代表说,你怎么不说话,俺来就是想听听你老李怎么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嘛。李道始继续装聋作哑,一脸傻笑,顾代表说什么他都点头。顾代表后来也受不了了,说老李你怎么老是点头。
顾代表和李道始谈话的时候,木木正伏在一张小桌子上,用电烙铁往线路板上焊电子元件。那时候,我开始迷恋半导体,买了各式各样的零部件,自己装配收音机,从一个三极管玩到六个三极管的。顾代表和李道始聊了很长时间,两人似乎很投机,先是顾代表一个劲地说,后来李道始的话也多起来。终于谈完了工作,顾代表向木木走过来,对我正在进行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津津有味地看着,赞赏有加,最后摸着我的脑袋,说小家伙很聪明嘛,你这到底是在忙什么。李道始在一旁连忙献殷勤,说自己儿子喜欢玩无线电,已忙了许多天,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有声音的时候你又不在。”
李道始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以后,顾代表经常来谈工作。顾代表最愿意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虽然他看上去很严肃,时间一长,就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容易让人接近的人。顾代表终于有机会欣赏我自制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是一个由肥皂盒改装的小收音机,得用耳机听,只能收到两个电台。顾代表对木木的成绩十分敬佩,当他听说我那个怪怪的耳机,是用一个塑料的清凉油空盒和一截旧的钢笔笔套改制而成,立刻伸出大拇指,把木木好一顿夸奖。
“这孩子太聪明了,”顾代表说的那个太字,非常有地方特色“要俺说,这孩子日后一定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