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曼娜的回忆》
顾老三以不屑的神情说:“在戏校当老师有什么好的,我们不稀罕!”
两年以后,顾老三带着一种忏悔的心情,又一次来找李道始。这时候,李道始在戏校的地位越来越显赫,随着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军代表已经走了,工宣队也不复存在,他成了戏校实实在在的第一把手,成为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人物。顾老三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她拎着一只硕大的白鹅,挺着大肚子,手足无措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李道始正和李无依在说话,正为什么事在闹不愉快,顾老三站在门口十分犹豫,半天也没敢进来,那只被拎着脖子的大白鹅显然很难受,两条腿在空中乱舞。李无依瞥了顾老三一眼,眼睛瞪着那只大白鹅,悠悠地对李道始说:
“喂,又有人来找你开后门了。”
李道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顾老三,或许根本就不想认出她是谁。李无依当时正和他闹着别扭,他知道此时任何一位女性出现,都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因此,在对方尚未开口之前,他先铁面无私地板起脸来。一年一度的招生和毕业分配,源源不断的求情者早就让李道始应接不暇,他既陶醉在权力里面,又深深地为这种没完没了循环苦恼。李道始不是那种作风正派的正人君子,也绝不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耻小人,他最大的弱点只是抵挡不住女色的诱惑。虽然他板着脸,但是只要女人愿意求他,他内心的那道防线很快就会崩溃。
顾老三终于在李无依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很腼腆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提到了顾代表的名字,希望李道始能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将她和朱利巴一起调到戏校来。她说现在自己已经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李叔叔的话。顾老三的话并不多,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脸色一阵阵发红。这时候的顾老三好像更茁壮了,或许因为她正怀着孕,与过去相比,增添了不少女性成熟的特殊韵味。有些女人平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在特定时刻特定阶段,却会突然焕发出一种出其不意的魅力。顾老三那天表现出急需别人关怀的样子,特别能打动心理防线本来就很脆弱的李道始。他严肃的面孔很快眉开眼笑,笑着让木木收下那只还在半空中挣扎的大白鹅。他很严肃地说,就凭我和你爸爸的交情,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帮忙的,不过,连你竟然还想到要给李叔叔送礼,这就不对了。李道始讨好的样子让正在生气的李无依忍无可忍,她拂袖而去,临走前,愤怒地留下了一句话:
秦艳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李道始很庄严地宣布自己的决定,既然他和那位班主任都没看过,既然秦艳说手抄本的内容确实很下流,那么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在影响还没有扩散之前,立刻将这个手抄本焚烧掉。李道始又一次当着她们的面,从保险箱里取出那本小册子,然后与这两个人一起来到食堂,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将曼娜的回忆扔进正在熊熊燃烧的炉膛。李道始这个奇特的处理办法,显然不能让班主任满意,她好不容易抓到的犯罪证据,却非常轻易地就被销毁了。受到保护的秦艳对李道始终身感激,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很轻易地就能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在当时,木木学校有个女孩子被送去劳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罪名,就是私下里偷看和传阅黄书。秦艳后来去了加拿大,成为当地华人圈子里一名很不错的京剧坤角,常在圣诞节给李道始寄贺年卡。
无论是老谋深算的班主任,还是情窦初开的秦艳,做梦都没有想到,李道始已在前一天偷偷地将曼娜的回忆带回家,连夜赶抄复制。他显然是辛苦工作了一整夜,难怪在第二天会眼睛熬得通红,说话不住地打哈欠。李道始用非常端正的字体,毕恭毕敬地全抄在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上,那或许是曼娜的回忆最早的版本,与文化大革命后期直到八十年代还在流传的本子相比,有着明显的不同。李道始对淫秽的文字和艺术裸体画有着难以理喻的兴趣,总是在悄悄地收藏这些玩意,他同样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抄写的这本小册子,包括收集的那些裸体画,会成为儿子的性启蒙课本。
朱利巴最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去成文工团,与木木的理想破灭一样,当兵不成将成为他的终身遗憾。他没有成为伟大的人民解放军队伍中的一员,而是乖乖地成了军代表老顾的女婿。朱利巴老老实实又很不情愿地成为顾老三的未婚夫,既然他没有勇气做出自己的选择,顾家便召开紧急会议,越俎代庖地替他做出最终裁定。聪明反被聪明误,朱利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一旦关系正式确定下来,他永远地失去了人身自由。朱利巴不得不对顾老三言听计从,与生得小巧的朱利巴形成尖锐对比,大一岁的顾老三像头健壮的母牛,在顾家众多的姐妹中,由于她是惟一下乡插过队的,颇有些苦大仇深,总觉得爹娘有愧于她。顾老三真正在农村待的时间其实非常短,先是长年在城里泡病假,后来就像影子一样始终追随朱利巴。朱利巴从戏校毕业,被分到她插队的那个县的县剧团,从他去报到的第一天起,顾老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朱利巴临了被顾老三彻底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原来的那点机灵劲全没了,在刚成为顾老三的未婚夫时,他还想到过要抗争,打算与她结束那种可笑的恋爱关系,然而很快他对顾老三的恐惧,就超过了脾气暴躁的顾代表。军人出身的顾代表只知道教训人,动不动就粗鲁地骂娘,全然没有顾老三的温柔一刀来得厉害。顾老三长得并不漂亮,凶的时候可以举起菜刀拼命,温柔的时候却是天下最贤惠的女人。朱利巴是她的生命和一切,为了他,顾老三什么出格的事都能做出来。上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只要是需要,都在所不辞。朱利巴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他在县剧团拉二胡,与分管负责业务的领导搞不好关系,结果被剥夺了演奏的机会。他被打入冷宫的理由,不是二胡拉得不好,而是水平太高,县剧团的演员适应不了。在县剧团,拉二胡只是个伴奏的小角色,如果演员在演唱时跑调,乐队必须救场,必须跟着演员的感觉走。
“真是好胃口,吃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你小心别撑着噎着。”
李道始假装不明白李无依说什么。他甚至连一句敷衍的客气话都没对李无依讲。我从顾老三手上接过活蹦乱跳的大白鹅,一不留神,大白鹅掉在了地上。这畜生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大声叫着,接二连三地拉了一大堆屎。很显然,这是一只雄性的大白鹅,不仅大,而且有很强烈的进攻性,我和李道始去捉它的时候,它竟然伸长了脖子,气势汹汹地准备啄人。李道始有些恐惧,为如何处置它感到烦恼。结果还是挺着大肚子的顾老三身手矫健,她嘴里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那只大白鹅便乖乖地低下了头束手就擒。李道始对顾老三捉鹅的技艺赞不绝口,她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决定为我们屠宰那只白鹅。顾老三的决定对于李道始来说是求之不得,他继续说着好话,非常肉麻地吹捧和表扬顾老三,然后便躲进自己的房间不出来。那段时候,李道始正在改编一个有关赤脚医生的电影剧本,他感觉非常良好,动不动就把“我又想到两句台词”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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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巴把离开县剧团当作自己的生活目标。从报到的第一天起,朱利巴就对顾老三说,他一定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由于选择来这里是顾家家庭会议的结果,顾老三一直为此感到内疚。看着朱利巴在剧团的处境越来越不愉快,为了让他脱离苦海,她不得不再次来找李道始。在过去,她曾经来找过李道始,然而前后的目的完全不一样。我忘不了顾老三初次登门时的情景,当时朱利巴面临毕业分配,顾老三冒冒失失地就跑来了,态度十分蛮横。她要求李道始按照她的愿望,将朱利巴分配去自己插队的那个县城。李道始便问她父亲是什么意见,因为当时戏校的第一把手还是军代表。
顾老三说:“别管我爸怎么想。”
李道始显得有些犹豫,笑着说:“那我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你爸的。”
“他才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李道始那时候的风流本性已暴露无遗,即使对自己所敬重的军代表的千金,即使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也同样表现得十分轻浮。我记不清他说了一句什么,顾老三的脸顿时就红起来。李道始哈哈大笑,然后迅速把话题扯开了。他明白听顾老三的话,实际上就是听顾代表的话。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李道始在戏校能够为所欲为,与顾代表的撑腰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次讨好顾老三的机会。他很诚恳地对顾老三说,希望她把问题想透想明白,把朱利巴分配到县剧团去,这毕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李道始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希望朱利巴能够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譬如留在省城,譬如说留在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