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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黑伞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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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张继庆明白自己杀错了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张继庆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在说什么。在行凶的最后一刺中,张继庆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能坐在那里茫然绝望地喘气。人们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马大双躺在地上,黑伞像棵小树似的,很滑稽地扎在他的脑袋上。戏校大院里惟一的好孩子马大双就这么死了。夜幕降临的时候,马大双死了。接下来,不知是谁打的电话,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和两名骑自行车的警察几乎同时赶到,马大双与那把黑伞一起,同时被抬上救护车,张继庆则被那两名骑自行车的警察带走了。

(全书终)

一九七六年九月里的一天,马小双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在戏校大院中玩命地奔跑。他先是在家属区兜圈子,然后又跑进校区。张继庆不依不饶地紧追在后面,嘴里气喘吁吁地喊着:

“今天要不宰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我他妈的就不是人日出来的。”

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很多人都听见了张继庆那低沉的诅咒声。终于,张继庆赶不上马小双,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马小双钻进了一栋大楼,消失在楼道里。此后的张继庆就像电影上进了村的日本鬼子一样,端着刺刀到处搜寻游击队,他在马小双消失的那栋大楼挨个房间搜索,嘴里喋喋不休。二楼的会议室正在开会,他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把正在开会的干部们吓了一大跳。李道始的报告被打断了,他有些恼火地回过头来,看着一脸茫然的张继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张继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表情各异的孩子,大家都不说话。最后李道始很不高兴,说:

“喂,这是怎么回事?”

张继庆默默地退了出去,随手又把门带上了。整整一个下午,张继庆都在努力寻找马小双,看热闹的孩子紧跟在他后面,陪着他一起搜索。他阴沉着脸,嘴角哆嗦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张继庆差不多把戏校每一个角落都搜索遍了,那些尾随在后面的毛孩子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议论马小双可能会躲在什么地方。由于找不到马小双,失望的张继庆竟然像小孩一样失声痛哭起来,他哭了一阵,眼泪雨点似的直往下落。张继庆也不把挂在腮帮上的泪珠擦去,就让它尽情随意地流。尾随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张继庆一边哭,一边漫无边际地继续在大院里游荡。

我记忆中的一九七六年,充满了黑色的印象。黑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这一年没完没了地开追悼会,没完没了地奏哀乐,全国人民一次次戴黑纱,为周恩来总理送行,为朱德委员长送行,为毛主席他老人家送行。也不仅是因为遥远的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了二十四万二千七百六十九个人,重伤了十六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人,这个精确的数字当然是后来统计出来的。木木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死于这一年,除了“小眼睛”的父亲,还有王叔平的奶奶,还有李无依的一个远房姑妈,还有戏校的两个触电身亡的学生,当然还包括马小双的双胞胎哥哥马大双。马大双就活生生地死在木木的眼皮底下,那一年身边太多的死亡,足以给木木造成一个惨烈的黑色印象。

出现在一九七六年生活场景里的张继庆,更像一部心理恐怖片中的电影人物。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刮风或者下雨,阴天或者灿烂的大太阳,张继庆都拎着那把黑伞,像个幽灵一样从戏校大院走过。那把神秘的黑伞,是某个国民党将军最心爱的遗物,据说是当年美军顾问团的一位军官送他的,它曾伴随着将军的戎马生涯,一直到临死前还紧紧地握在手中。张继庆出狱后继续在火葬场工作,天天在焚尸炉前与死人打交道,焚烧将军遗体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漫长的雨季,连绵不断的细雨下得让人心烦意乱,让人看着天空忍不住要跺脚骂娘。张继庆不由自主地看上了那把质地良好的黑伞,打定主意要将它占为己有,他不得不稍稍用了些蛮力气,把将军僵硬的手指掰得格格直响。对于负责火化的师傅来说,焚尸炉前顺手牵羊算不了什么过错,好东西随着熊熊烈火化作乌有那才叫罪过。

张继庆与马小双很快就发生冲突,这完全是预料中的事情。两人都是从牢里放出来的,一言不合,立刻大打出手,只可惜张继庆已经老了,根本不是年轻气盛的马小双的对手,三拳两脚,已经鼻青脸肿跌翻在地。张小燕照例都是站在马小双一边,张继庆刚放出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同情他,遇什么事让三分,渐渐地就受不了他的唠叨。或许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缘故,张继庆说话从来不考虑对象,完全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他只知道说呀说呀,说得听的人恨不能立刻跳起来给他两个耳光,恨不能拎起小凳子朝他脑袋上来一下。坐牢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到张继庆嘴里,那就是上刀山,那就是下火海,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革命经历,就好像立过大功拿了大奖。

张小燕没那个好脾气好耐性,她受不了他的唠叨,便与马小双联合起来收拾张继庆。马小双毫不含糊地教训了张继庆,威胁说日后见一次揍一次,就像打小偷一样,一直打到他彻底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为止。这腔调完全是混事魔王的不讲道理,因为邪恶到了极点,张继庆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打又打不过他,惹不起只好带些狼狈地躲,远远地看见马小双就绕道走。有理由相信,张继庆随身带着一把黑伞,最初就有当作防身武器的意思,那黑伞的钢骨极好,伞尖像匕首一样锋利。

张小燕与马小双好好坏坏,张继庆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拿他们毫无办法。除了最恶毒的诅咒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天快黑的时候,张继庆来到马小双家门口,既然到处都找不到他,执著的张继庆打算在这守候,一直等到他重新出现为止。这时候的张继庆看上去已经很平静,他坐在一个台阶上,手上仍然抓着那把黑伞,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注视着马小双回来的必经之路。看热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早已没有耐心。这时候张小燕姐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张小蝶一脸愧色,她走到张继庆身边,打算劝他回家,张继庆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起头来看张小燕,痴痴地说:

“回家?我还有什么家?”

木木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会与马大双在公共汽车上相遇,完全是个巧合。那时候,我在一家工厂上班,当钳工。平时下班回家,我都是骑车,偏偏那天自行车出了些问题,临时改乘公共汽车。车上很挤,我和马大双只是在下车的那一刻,才相互看到了对方。已经记不清都谈了些什么,木木只记得自己当时对马大双非常羡慕。马大双属于那种头上罩着光环的人物,说话的口气总有些学生干部的味道。我大约是问了他一些大学里的事情,马大双也随口问起我工厂里的情况。木木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我后来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一边说着,一边走,走进戏校大院,进入了家属区。话题突然转到了唐山地震,马大双说他正在一家医院实习,见到了好几位从唐山转来的病人。马大双说有一个九岁的女孩,全家都死了,她自己也是高位截瘫。这时候,马大双的叙述突然中断了,他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聚了不少人,有些惊奇,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始终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回过头来看木木,而且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慢慢地走近了,人群向两边分开,我看见坐在那的张继庆。张继庆也看见了我们,他怔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杀气地向我们走过来。我和马大双都被他的气势惊呆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张继庆几乎是小跑着向我们冲过来,他端着那把黑伞,寒光闪闪的伞尖正对着我们。我和马大双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两个人同时想到了避让,想到了拔腿就跑,但是张继庆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我们面前,我看见他对着马大双胸口就是狠狠地一下,马大双一下子就懵了。

马大双一声没吭,伞尖显然戳进了他的身体,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黑伞。张继庆想把伞拔出去,马大双似乎不想让他这么做。僵持了一会儿,张继庆终于将伞拔了出去。马大双捂着胸口,慢慢地跪了下去,张继庆又一下恶狠狠地捅了过来,这一下正好捅在马大双的眼眶上,伞尖穿透眼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袋。马大双的脑袋仿佛穿糖葫芦一样,被高高地挑起,然后随着张继庆的撒手,他跌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抽搐着,直到咽气,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我这辈子要说倒霉,就错在娶了你妈。一辈子没老婆又怎么了,一辈子不碰女人,天也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我错就错在不该娶了那女人,扫帚星碰不得,碰了就要遭殃。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读书识字的千金,少他妈来这一套,不就是个该死的女特务,不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偷人轧姘头,什么下作的事情不敢做。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比你妈还狠,你比你妈还厉害,你比你妈还不要脸。把你养了这么大,除了忘恩负义,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哪有一件事情是对得起我的。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送去做牢,最大的本事就是怂恿那小畜生来打我,你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好了。”

张继庆咬牙切齿,和尚念经似的控诉着,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张小燕的耳朵里都快听出老茧来,家里待不住,便索性搬到外面去住。张小燕一走,张继庆失去了谩骂的对象,又把仇恨转移到小女儿张小蝶身上。张小蝶也忍受不了,抱怨说我妈已经死了,我姐也搬走了,你还是没完没了,到底是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也逼走完事。张继庆说,你们都走了才好,都他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更称心。张继庆说,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多好,我就担心你长大了,会跟你姐学坏,可我担心有什么用,一千个担心,一万个担心,你还是学坏了。张继庆说,我担心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狗难道还能改得了吃屎,你们都是一样的坯子。

张小蝶说:“是呀,我也用不着学坏,我本来就坏。”

自从监狱里放出来,张继庆酒量似乎越来越大。在火葬场工作的人,个个都是好酒量。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那时候有种说法,尸体火化以每日的最后一炉为好,因为这样时间长,燃烧充分,因此家属常常用些小恩小惠来贿赂。最常见的是送两瓶酒一条烟,这些烟酒照例都不带回去,就在火葬场里享用。弄些熟菜,买包花生米,切半斤猪头肉,称一斤豆腐干,吃得面红耳赤然后才磨磨蹭蹭地回家。火葬场上班的人都宁愿在单位里多耗些时间,待在这里反而觉得自在,他们一般也没什么朋友,没人愿意与他们结交,他们也不愿意与别人结交。就算是天天见面的熟人,大家彼此都存着忌讳,见面都不愿意打招呼。九月里的一天中午,张继庆带着酒意提前下班回家。他发现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女儿张小蝶赤条条四仰八岔地躺在床沿上,马小双裸着下半身,正肆无忌惮地做那种事情。张继庆感到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间突然停止了,空气也凝固了,然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马小双和张小蝶忙作一团,张小蝶一只手抱着马小双,想用他的身体挡住自己,另一只手去捞衣物,偏偏衣物又离得太远,手够不到。这时候,怒不可遏的张继庆大吼一声,狮子扑食一样冲过去,手上拿着的那把黑伞,雄赳赳就好像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样。

马小双惊恐之际,已经来不及拿自己的裤子,他只是随手捞了件张小蝶的花衬衫,先蹿到睡觉的床上,再跳到吃饭的桌子上,一脚踢翻了一个热水瓶,然后顺势跳下桌子,光着大脚丫,毅然从碎玻璃上跑过,夺门而出。张继庆恶狠狠地连刺了好几下,只有一次捅到了马小双的屁股上,因为是运动中的接触,情况并不算很严重。不过是擦了一下,拉了一道斜口子。接下来,便是马小双在前面跑,张继庆在后面赶,一个是玩命地逃,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迹,一个是死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咒骂。马小双前遮后捂,狼狈逃窜,既要遮前面的羞,又要止后面的血,不一会儿,他手上的花衬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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