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她愣了一下,蓦地厉声作笑,喘着说:“老身一世荣华,享尽了富贵,没想到老来落得在山村乡野,给一个小表涂这臭不可当的牛药!”
喘了一阵子,她放开他,命令道:“老身袖裹头有瓶“还神丹”你摸出来给老身服下。”
她在给截肢的一刹那,即刻自己开了几处大穴,始支持到现在,现有这牛膏药裹住伤口,止住血流,一瓶还种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强悍,犹胜男人,虽残了一艘一臂,要倒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几个时辰后,她忽忽转醒,见那小表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胆怯怯对她说:“婆婆,吃点薯根汤”
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马影,汹汹地喊杀。那对怒眼颓然合上去,嘎声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脚被放开来,他却没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义气,要救这重伤老者。那陇上一堆草杆,他全抱来堆在这老者身上,把人盖着了。
还不放心,眼看着杀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开破麻布裤子,蹲下来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过,追往别处去了。
拣了一张烂席子,可孤将那白发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过是个弱小,这时候一团热肠的救这老人,无非是纯真的心思,恻隐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来,气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远。
“对于你,我也纳闷,”话头一转,梅童问:“你学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内功?我帮你解穴的时候,只觉得你内勤飘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没多大年纪,怎么就有了这等浑厚的内力?”
可孤搔搔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十来岁才习武,十七岁那年,贺婆婆嫌我鹭钝,学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给我,她死前对我说过,这门内功与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贺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来大叫“我听爹爹说过,这是武林中一门奇学,仅仅一位传人;难不成,难不成“悔童兴奋得发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摇来摇去“你遗位师父贺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杨广的乳母?”
可孤头都晕了,张口结舌,惊吓地说:“我、我不晓得贺婆婆跟皇帝老爷有什么干系,她从不告诉我她的身世,也不许我叫她师父,只说教我武功,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么?”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点儿,怎有能耐救了这位武学奇人?”
“小表,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骂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战战兢兢爬回来时,才明白此人为何自称“老身”这人一脸横眉厉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居然是个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复苏时,一腿一臂截断处那黑萨萨的伤口,裹着一层又厚又黏的东西,嗅起来呛得要死。蹲在席子边的小表来不及走避,给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条身子都软掉了。
她厉问:“你给老身涂了什么东西在身上?”
“山山头挖回来的草根子,咱们村裹的牛长了大脓疮,都涂这个”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已断了一腿一臂,受伤奇惨”
那年的寒春,哀恻恻的,可孤一口气葬了爹娘,在太行一个惨怆的山村,他才十岁。双亲都是饿病死的。
那几个年头,不要说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惨状。隋政已烂到了根柢,全因为畅帝的穷奢极欲建宫苑、造龙舟、游江都,每一样都把老百姓当成猪狗一样的奴役:为征高丽,在东来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赶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战营造,那死的更多、更惨、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发大水,漂没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绝处,开始抢官仓放粮,天下便大乱了。在这土崩鱼烂,暗茫茫的时世里,一个十来岁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挣扎着活下去,一种柔韧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样,在黑塞里等待破云而出的阳光他冒着冷咧风霜走上田陇,田陇几已荒芜,但也许可以掘点着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征调的,多死在外头,而留乡的,为在荒年里讨一口饭吃,又都出外做了乱民。正所谓后来隋书所载“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饿相食,邑落为墟”
走着走着,可孤突然绊了一蛟,荒陇间又有死人,这一具白发萧萧,身形威武,却与那瘦巴巴的饿俘大不一样。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拨动,赫然见那尸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血染着壤上的枯草,刚淌下来他惊叫着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细疫的脚,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脸孔前头。一双眼睛瞟开来,怒瞪着他“小表,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杀手来取我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