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Ⅶ 风霆(1)
鹭谷镇长,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须的瘦小男子,垂手立在街道尽头,当部队走近,他先是行了跪伏礼,亲吻了圣徒面前的土地,站起来又深鞠一躬。“尊敬的圣者,”长长一段表示欢迎和受宠若惊的套辞后,他说,“下季便是您三十岁生辰,值此之际,请容许我们全镇居民为您献上一份绵薄微礼。”
贝鲁恒抿了抿唇角。他不认识这个人,正如他不认识这座九年前才竖立起来的石头城镇一样。
“礼物……?”温和地,他开口,“谢谢,不过,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军务在身,顺路经过,只是想祭扫一下我母亲和旧日几位长老的墓罢了。”
镇长一直低着头,他有些过于紧张,声调僵硬,明显是在背诵台词。“吾兄,请不要就此离开,您是鹭谷的儿子,我们忱挚爱戴的人,而不是一个过客。您的身影像月亮将光芒投映到我们脸上,至少,在您凯旋之前,请接受您的从者的仰望与供奉。”
贝鲁恒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他爱这雕像,比任何人都重视它,这是他的造物,他的骨肉,他的儿女……但它只是一块石头。
他看过流浪的野猫被马车碾死,冻僵的麻雀在手心里再也没能暖和过来。如果愿意,他可以令任何一块石头拥有生命,却永无法让熟悉的体温重回到血肉之中。
然而这短暂的迷惑很快就被大功告成的喜悦置换到了脑后。一年零七个月结束了。此刻,他忘记这雕像的父辈只剩自己一人,有一种极其强烈、呼之欲出的兴奋噎在胸口,令他恨不能吐给每个同伴听。人们围拢过来,观瞻着他的成就,一些年轻女孩在仰望到雕像面孔的一刹那,险些尖叫着晕了过去,许多老人则认出了那张脸,泪水横流不止。镇长将颤抖的手触上雪青石底座,许久才收回来,似乎在体味着那上面传来的温度。突然,他俯下去,深吻着雕像的冰冷足尖。
“是他!是他没错……”他喃喃道,“圣者啊……圣者!”
云缇亚是在夹道欢声中踏入鹭谷的。他有些失望,但老实说这场景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匆匆沐过浴,换上朴素的便服,从陵园回来,他同镇长一起来到一大片绿地上。石板已开始铺设,喷泉尚在修葺,这里日后会出现新的广场。绿地正中央,开着绚烂的紫罗兰和豌豆花,一幅似乎是由十几匹细布缝缀而成的帷幕罩住了某个和小钟楼差不多高的建筑,两个镇民走过去,将它拉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低低惊叹。
贝鲁恒仰起头。一个近八十尺高的雪青石武士挺立在宽大的底座上,左手掣着一面镶有血天使纹章的筝形盾,右手则持举长剑,剑面虽然也是石制,两边却真的细细打磨过,太阳下有种形似金属质的锋利反光。甲片的细节极尽精致,而它们下面是一副比例十分完美的形体。那武士身材高大修长,充满力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孔——带着额印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直视,难以言述,正如同秋季的满月,洁白无瑕,不见丝毫阴翳,也不会亏一分,不会更盈一分。
“圣者不朽!”人们齐齐跪下,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丝尘扬舞,声浪也随之掀了起来。“圣者不朽!”
“这是谁?”贝鲁恒问。他声音本来就轻,此时被彻底淹没在整齐一致的呼喊中,但离得最近的书记官听到了它。
最初的最初,鹭谷只是个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风景清丽却贫穷得难以忍受。它的命运在它收留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小贵族女眷后开始改观。那位落难的夫人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孩,不久便与世长辞。后来有人说,那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刻,东方天幕出现了一颗色泽鲜亮的星,明艳似火,殷红似血,正如同他日后为这片大地带来的荣耀与革新。
村里的长老经过商量,决定抚养这个连父亲也不知为谁的男孩,直到几年后,一位身穿铠甲、腰间佩剑的圣徒骑马路过,带走了他。又过了十几年,圣徒成为大陆历史上第一个非牧师出身的教皇,而那孩子,成为新的圣徒。
愈来愈多的人慕名涌到鹭谷。田地被开垦,贸易因居民的增长而日渐发展起来。草屋拆除了,利用附近特产的乔木和坚硬石料,人们建立了新的城镇。
而此刻,在短短九年间汇集而来的人汇集在这个镇子的街道上,争抢着一睹那张自己未曾得见的面孔。云缇亚的灰牝马也早已习惯了大群观众,怡然自得地跟在圣徒披着薄叶甲的战马身后。临街的窗户里不断有大盆鲜花倾洒下来,给阳光裱上一层流转不定的色彩,一切就像行走在滚烫而尚未凝固的琉璃内,明丽朦胧,甚至让人产生了仍然身在哥珊的错觉。
贝鲁恒掀开面罩,和往常一样向众人挥手致意。但从他的表情中,云缇亚知道,他没有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