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Ⅶ 风霆(3)
帕林行了普通信众对圣徒的礼节,当他退出去的时候,一直低着的头微妙地抬起,贝鲁恒注意到他的的眼神,不再像兔子一样胆怯拘束,相反,却带着某种刀刃般的狠利。
他没有点破。
夜色中火光摇荡,河流那头传来女人的歌声,飘渺断续,像一根纤细洁白的根茎不堪承受黑夜的重负。贝鲁恒靠在椅上,轻轻跟着哼唱起来。潮湿充血的胸腔里似有一个无底黑洞正逐渐扩大,蚕食着他仅剩的回忆。笔落到一张还未写一字的纸上,笔尖干枯,已无法再划出印痕。
“圣者。”云缇亚从帐外拉开帷布,说。
“要拷问他吗?”珀萨说。
贝鲁恒微微窄起眼睛。“不用,”他说,“带他到我营帐里来。”
现在这年轻人正垂着手站在圣徒的书桌前。贝鲁恒没搭理他,他便一言不发。夜色透窗而入,萧恩点亮了烛台。一首诗还没译完,瓶里的墨水已经干了,贝鲁恒合上书本。“你也经常读些诗歌么?”他和颜悦色,“听你说话,有种注重扬抑和停顿的节奏感。”
“读过一点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都是旧圣廷时期耶利摹和西庭有名的诗人,“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在失聪前所作的六韵诗。”
贝鲁恒望着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子。肤色白净,颊上有点微醉似的红,看起来很文静,恭谨却从不主动开口。“你叫什么?”
隐隐地,有歌声在风里飘曳。
火光映在河流中,像明灭不定的星。
贝鲁恒将鹅毛笔在墨瓶里蘸了蘸,发觉墨水已近干涸。他在没有翻译完的一页做了个记号,用最后一点墨汁在右下角页码处画了一个小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保留着孩提时的习惯。进餐时用握笔的姿势握持刀具,睡前不读书就无法入眠。他是能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泰然处之的人。
窗外,暗杀者的尸首头朝下,在绞刑架上倒吊着,开始散发出腐味。
已经没有人能确切说出是哪一方部队先开火了。当闻讯赶来的第六军士兵盛怒之下登上城墙时,贝鲁恒默许了他们对早已停手的鹭谷守军进行发泄。血顺着石缝一直流进护城河,染红了转瞬而至的早晨。人们瞠目结舌,哑口无言,镇长战战兢兢伏倒在地,哀求贝鲁恒平息怒火。理由听起来似乎也能自圆其说,在鹭谷还是个小村庄的时候,常常受到山贼和强盗的侵扰,那时教皇国还没废除贵族制度,每当大腹便便的领主老爷带领军队经过,村民便倾其所有,盛情款待,期求能保护村子躲过一劫。领主们在村里压榨搜刮一通,随即扬长而去,狡猾的不法之徒便趁夜深,伪装成因故折返的领主部队入村劫掠,喜出望外的村民毫无防备,因而大吃苦头。
“帕林。”很普通的名字。
“镇长是你什么人?”笔管轻敲书面。
青年的眼睛在阴影中闪过一丝细芒。
“……是我的父亲。”他回答说。
“很好。”贝鲁恒微笑了,并不意外。“把罪名都推到死人身上,是个聪明的做法。你很果断,也有着足够的坚忍。去吧,帕林,从现在起,你就是鹭谷的镇长了。照我说的做,这里便不会再有人死去。”
“你的意思是,”珀萨厉声道,“圣者和那些贪婪堕落的贵族,第六军和那些打着家徽横征暴敛的私人卫队,根本没两样是么?”
镇长把整张脸都贴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一场大祸已经临头。
但至少贝鲁恒看上去仍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他甚至温言安慰镇长,叫他作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解释,而镇长只是趴在那里,浑身颤得像个筛子。于是贝鲁恒很有耐心地命人把城镇评议会的一众议员,以及负责调动守军的五名纵队长都押到广场上,只要镇长摇一下头,就当着他的面,砍下一颗脑袋。
直到第三具尸体也横陈于血泊中,鸦雀无声的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年轻人,拔过守卫的剑,一剑捅进正语无伦次的镇长心窝里,然后割下了他的头。
“谨将此罪人的头颅献于您座前,”青年的声音干涩,“两度设下阴谋想要害您性命的正是他一人,鹭谷的民众已纷纷认清他的真面目。请收下这祭品,焚烧扬灰,以宽恕您洁白羔羊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