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Ⅷ 错身(7)
——果然!云缇亚咬紧牙。果然有内奸!
非但把贝鲁恒的行军计划完全透露给了第四军,甚至还包括圣徒在军中极力掩饰的病情——不,不是爱丝璀德,这些日子她都与自己朝夕相处。那么会是谁?龚古尔已经死了,害死他的人是谁?阿玛刻?普兰达?抑或……珀萨本人?
风将他的面幕紧贴住脸。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嗳,云缇亚,”驭主低声说,“你母亲还好吗?”
云缇亚望着温泉上空的雾气。
“……很好。”他回答。
“胡扯!”吉耶梅茨把干涸的酒杯猛地砸在护栏上,“十五年了!她已经死了十五年!……而我竟蠢到时时刻刻还担心着她,以为她还活着一样!”
风从北方来,刮过蓝黑色的夜空。远处,一颗星子坠了下去。
男人半揭面幕,一口饮尽杯中烈酒,他身边的卷发少女立刻为他重新斟上。温泉的蒸汽混合各种香料味四处弥散,于是峰顶原本稀薄清冷的空气也变得迷离而温软。
“将军,”清脆如剑锋的声音说,“您要的人带来了。”
靠垫上的男人微微点头。海因里希行了礼,欠身退下。云缇亚独自站在用花岗岩砌成的天台,这里没有桌椅,一切都按照茹丹人的传统习俗布置,驼丝软锦地毯上随意摆放着茶点酒具,薰炉就搁在天台中间那方泉眼旁边,细烟与热气缭绕交缠,令对面的茹丹首领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坐。”吉耶梅茨言简意赅地说。
残酒呛在了喉咙里,他咳嗽起来,身边那少女赶紧为他捶背。从他破碎而沉重的呼吸中撕裂出风声,那像喘息更胜过抽噎,他的影子剧烈地震动。这位茹丹的王者终究老了,云缇亚想。比回忆还容易压垮一个人的,是自己营造起来的虚幻现实。它是蚀心的毒,从皱纹侵入血脉,甚至逼人麻木了所有对于青春逝去的痛觉。
但他分明感觉到,吉耶梅茨面幕后的眼睛在注视他。
苍老,疲倦,然而富有与时间相等的智慧,无比清醒。
“明白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吗,塞黑莱特的儿子?我可不想你为了贝鲁恒那蠢货送命!那家伙倒清楚若走逝海沿岸去哥珊,我从冬泉要塞兵发两路,前后夹击,他必然占不到便宜。所以他装出一副全力攻打冬泉关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是让部下掩护送死,自己和主力尽快脱身?跟我纠缠起来,只是白白耗费时间,折损部队,他可盘算得好,留住精锐急袭圣城,集中对付宗座的第一军和炽天羽卫。哈!弃卒保王!倒是学了点儿老曼特裘的狠辣!”
吉耶梅茨霍然站起,“没错,我本来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大胆,令重骑兵爬山路从要塞眼皮子底下绕过去——不过你以为你们第六军每个人都会为他所谓的‘正义’抛头洒血,那可就太天真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要在死前过一把站在万民敬仰巅峰的瘾,也不想想凭他那身体,就算坐上了宗座,又能把那个位子焐热几天?到时候被他搅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还有谁会来收拾!”
他仍然用那张长垂及胸的面幕遮住脸,却裸/露出上半身,让他胸膛上十几道旧伤痕骄傲地呈现在云缇亚眼前。前任妃主的丈夫拥有茹丹人罕见的魁梧体魄,黧黑的肌肤坚硬粗糙,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刚性的美感。“海因里希以前在异端审判局干过,到他手里就算是尊铜像也得熔出泪来。你能挺这么久,可不容易。”
云缇亚感到风里忽然夹杂了一丝冷意。“承蒙关照,驭主。”
那已不是哥珊的吉耶梅茨。在茹丹,驭主的地位仅次于妃主,他们是妃主用巫术甄选出来的唯一正式配偶,具有指挥军队、号令各部的权力。尽管他们的命运往往操纵在妻子手中,能被妃主扶上王位,也能在一夕之间被推落尘埃,但只要他们还在王座上,就是保护茹丹的一道铁壁,所有的战士都以为他效命为荣。自从乌谱莎妃主在流亡中去世,族中再没人能摘下吉耶梅茨的额冠。不管是一边逃难一边组织抵抗舍阑,还是带领全族投入教皇国旗下,他的抉择都如利刃掷地,决然无可更改。
而在这里,他的阴影真正笼罩着这座要塞,再也不必低缩于任何人的光辉之下——云缇亚注意到那个乖巧地替他擦拭精油的少女,玲珑娟秀,淡红的薄唇如樱桃新熟。就像对乌谱莎妃主的一众面首视而不见一般,吉耶梅茨也从不约束自己的私生活,他喜欢将那些被处死的贵族的女儿收为侍婢,这在圣城一些厌恶茹丹人的平民那里早已口耳相传。或许,这也是达姬雅娜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别那样叫我,小子。我知道你在嘀咕什么。乌谱莎看上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那/话儿。要不是我能打仗,她才不会在枕头边长期为我留着一个席位。她给我权力,叫我去打舍阑人,很利索的买卖。”吉耶梅茨摊了摊手,“不是么?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厮混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可要快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