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Ⅹ 蚁冢(3)
漫长之生,顷刻之死,当这两者都被抛之脑后,还有什么可在意?
因爱而生的苦楚,又怎会值得畏惧?
他闭上眼,吻了她轻颤的唇,感到一颗露珠从黑暗里坠落,又像一只蜗牛,拖着细小而微亮的痕迹爬过他的心。
“是吗,”他笑,这时他才感觉到证明他的意识和躯体仍未彼此离弃的剧痛,“真是太糟糕了。”
所有的声响都随这痛觉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在他的呼吸中远去。她的气息拂过他面庞,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见其它。
“……爱丝璀德,”他侧过头,看着她,“你并不爱我。这只是怜悯。”
只是因孤寂而催生的怜悯,因百无聊赖而探求的些许乐趣。你从来都不认同我的所思所为,只是要将我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们相隔得这么遥远,拥抱着这样广袤深长的虚空,而你则从中获取满足和欢愉。或许我也只配得到这些——这不是爱,一开始就不是。
“不,”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只有你是不同的。”
“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她轻声回答,“……仅此而已。”
云缇亚厉声大吼,在那个骑兵挥舞着流星锤欲当头击下、露出全身空门的一瞬间,他的刀狠狠插/进板甲缝隙。带刺的铁链锤重击在他肩头,但此刻它的主人已经丧失了生命。
被铠甲包裹的躯体栽下马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压在那具身子底下,感到对方战马的一只前蹄从旧主背上踏过。
一口咸腥呛上喉腔。世界颠倒旋转,迅速昏黑一片。
窒息般的沉寂中,忽有潮声入耳。它从地平线下卷涌而来,渐渐演化成由数以千计的声音汇聚为一的呐喊。云缇亚眼中的黑暗撕开一个口子,那些原本向他踩踏而来的敌军很快被冲散在了这怒潮之下。千疮百孔的血天使旗在潮水上空飘翔,有着翡翠色眼睛的少年将领瞥了一眼云缇亚,立刻重新融入了疾驰冲杀的人群里。
“只有你是不同的,云缇亚。这世上其他人的心脏,要么被一把熊熊大火烧成焦炭,要么冰冷沉寂得像座坟茔。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流泪,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痛苦——可只有你是不同的。你执着得叫人担忧,倔强得叫人动容,你有一个活着的人全部的脆弱和坚忍,而我不过是一具从未入土的尸体——亡者会怜悯生者的鲜润吗?干枯的骨架会怜悯有血有肉、连疼痛都无比真实的存在吗?”
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轻轻地,她拥抱了他。
“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总是沉迷于你身上的温暖,妄想它有一天能将我从深寒与僵冷中唤醒……姑且把这称之为爱吧,”她说,“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云缇亚望着她瞳仁深处的晶莹,微笑了。他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言语在这一刻是累赘的,他知道任何不曾说出口的回应她都能听见。风在头顶盘荡,尘土被鲜血凝在地上又有新的尘土飞旋,乌鸦像被撕碎了的夜幕一样纷纷扬扬,但它们都和他无关了。
云缇亚笑了笑。
他吐出那口血,想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意识如此轻忽,躯体却如此沉重,他猜想它们正在互相道别。
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他胸膛上。女人抚摸着他的脸。
“啊,”云缇亚说,“你还活着。”
“你也是,”爱丝璀德说,“至少你现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