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Ⅹ 蚁冢(4)
普兰达笑了。“作为一名部将,我有权拒绝接受已放弃军队的统帅的命令。我不能回头——”他戴上头盔,将面罩拉了下来,“否则龚古尔、珀萨,还有千千万万战友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当面罩掩住那张年轻脸庞前一刹那,云缇亚在普兰达眼睛里看见一种令他心悸的神色——所有响应呼声、所有向天举起拳头和武器的战士,眼中都被同样的神色填满。
那是一生都活在梦中,最终也将死于幻梦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去爱一次吧,普兰达!一个苍老而刚硬的声音喊道——去爱一次吧!
高傲如处女的长剑带着铿声扬起,寒光闪耀,划破了烈马长鸣与风的吼叫。
“普兰达!”云缇亚一把拦住少年,“够了!”
普兰达没理会他。“——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已经陷在这血海中,不能转身,不能上岸,除了不断地战斗、再战斗!龚古尔死了,珀萨死了,阿玛刻也离开了,这个时候你要我投降?第六军三万人只剩下不到三千人,留在这里的都是奋战到底的同伴,这个时候,你要他们投降?我背上了用死也洗不去的污名,我向自己的同胞举起剑,我失去了最亲密最宝贵的战友,当我宁肯赌上一切来实现身为一个军人的价值,你却用背叛来羞辱我,命我苟且偷生!太晚了——除非这些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脸上挨了一拳。
普兰达冷冷地抬起眼,血丝从他嘴角挂下来。出手的是萧恩。圣徒的独臂侍从不发一语,瞳内却点着铁蓝色的怒火。那是一把剑,正在燃烧到极致的火焰中无声地淬炼。
云缇亚愣了愣,刚要拉开两人,一名斥候忽然匆匆忙忙穿过树林跑来,跪在地上说着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但它的涵义再明白不过地在空气中传递。抬头望去,东南方向被树杈割得支离破碎、只露出一小角的天空,有烟尘飞扬而起。
贝鲁恒支撑着要站起来,一口腥血和随之而来的剧烈咳嗽阻绝了他的言语。萧恩赶到他旁边,扶住踉跄不稳的身体。“圣者,”侍从说,“普兰达的意思是由他吸引敌人兵力,您乘机从另一头突围!别让他白白地……”
“我知道。”裂痛伴随呼吸,一点点从溃烂不堪的肺部抽挤出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生命正在那呐喊与蹄声的远去中流逝。“……由他去吧。总有些事,是每个人必须要做的……”
仔细清点了人数,将残编重新整合,部队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坎伯兰密林里穿行。给贝鲁恒拉车的两匹马被乱箭射死了,没有多余的战马套辕,士兵们把马车拆掉厢壁改成了担辇。贝鲁恒一直躺在里面,时昏时醒。没人敢给他放血退烧,只能不断地将他额上滚热的毛巾拿下来,在冷水里浸透了,又放回他额头上。
普兰达抿紧唇。“好极了!”他突然拔出剑,翻身跃上战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尽管来吧!”
“你干什么?”萧恩喝道。
“所有死战至今的兄弟!所有相互扶持、直到这一刻的兄弟!”部下将旗帜送到少年手中,血天使下绣着暗金狮子,那看起来就像一头猛兽长出了殷红的双翼,“我们已经背弃了一位圣徒,不可能再背弃另一位!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的尊严,那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如果你们不愿辜负自己的选择,不愿辜负挚友的每一滴鲜血,就跟我一起去战斗吧!”
起初只是一两个士兵响应他,之后是五个,十个,三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呐喊中,浪潮自刚才还颓丧若死的人群中翻滚起来,骑兵跨上了坐骑,步兵拿起了盾牌和剑,另一个军人行驰到他们的将领身边,托举起他挥扬战旗的手臂。战士们声如雷动,这声音的响亮和热度几乎不亚于贝鲁恒在白松堡发下血誓、从祭坛上走下来那一瞬间。这一刻,他们回到了当初满怀壮志起兵的时候,因为一个信仰而对抗另一个信仰的时候,神明在展翅翩飞的血天使旗上俯望他们,就像从来不曾离开,不曾消失。
“普兰达!”贝鲁恒支起身子,“停下!我以第六军统帅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