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Ⅺ 谓我何求(2)
云缇亚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吃完妇人盛给他那碗,也不记得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并不觉得饿,这只是单纯为满足一种野兽般的生存本能。身体的知觉近乎麻木,而意识却异样地清晰,好像一个局外人,条分缕析地判断着这身躯的需求。他一直在沉思,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他起身,从炉子上重新盛了一碗汤,走到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前。
床上,已经完全脱形的男人将脸侧在暗影里。他额头缠了几层布带,不知是头部受了伤,还是爱丝璀德为了避免他的额印被人认出。
“萧恩死了?”他动了动唇,云缇亚发现他还醒着。
汤匙把土豆块一点点碾碎,碾成泥状。
“没有地方可供过夜了。”开门的是个年纪已不轻的妇人,皮肤干皱如在火上烤过,大得与她的瘦长脸不成比例的双眼在这山林寂夜很能造成一种惊悚的印象。“刚巧别人早来一步,我这常年一个人住,本就没什么空床,所以——”
“云缇亚!”屋里突然有人轻唤。
认出那声音的同时,一直推着云缇亚的那股力量消失了。他倒了下去。意识再渐渐恢复时,自己已经躺在屋子里头,身下垫着干草和破旧布毯,柔滑细腻的手将再熟悉不过的体温传递到他的瘀伤上。
“你认识他,姑娘?”妇人问。
“我们原本是一起的,正愁失散了,”爱丝璀德抬头微笑,“多亏有您……”
而他将活下去。蝼蚁一样,卑微喑哑地活下去。
这是对他的极刑。
他向前走。一瘸一拐,举步维艰。
光线一丝丝置换成暗影,夜色环抱住他伤痕遍布的身躯。他只能向前走,无法回头,也无法停下来歇息。即使他已确定自己暂且摆脱了追捕者、融入到茫茫林海中,却始终无法甩开沉压在脊背上的重量,那是一只无形之手,推动着他傀儡似地机械前行。他心脏里仍有一点明灭着的光亮,但就像灰堆最深处被遗忘的火星,随时有冷熄之刻,而它所支撑的这个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
直到他在夜的尽头看见灯火。它离他越来越近,他这才发觉自己是完全无意识地朝它走去,如同慕光的飞虫。灯火召唤着他,昏黄光晕中现出小屋的轮廓。
“呿,年轻人,做事要周全,不管你去干啥,把一个瞎眼的姑娘和一个病得快死的人丢在入夜的林子里,这像什么话?”妇人捡起汤勺,没好气地往锅里搅动。
壁炉和小屋中央的火塘上各架了一只锅,一边在炖土豆与芜菁,一边却在煮药,食物的香气与药味混合在一块,复杂而难以形容。云缇亚被爱丝璀德扶着爬起来,第一眼,角落里斜靠的三具空棺投入视线。他在心里极深处吸了口气。
不多不少。三具。
“那原本是给我儿子和丈夫的。”仿佛从他的缄默里读出了什么,妇人脸上轻描淡写,“他俩一个死在外地,一个尸骨无存,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剩下那一副留给我自己——不管他俩被埋葬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不是么?”
土豆在汤水里炖烂了,无声地翻着热气。
后院篱笆很矮,栽了些药草类的植物,水井边拴着一匹马。云缇亚注意到它耳尖上的军用烙印。虽然被卸掉了铠甲,但这的确是一匹战马无疑。
萧恩交给尤里的马。
他迟疑了片刻,伸手敲门。屋内的灯火晃了晃,门在刺耳的吱声中拉开一条窄缝。
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从深陷而堆满褶痕的眼窝里盯着他。
“……失礼。”云缇亚哑声道,“我赶路太急,不留神摔伤,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