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Ⅺ 谓我何求(2)
颅内仿佛有什么正在涨起、漫溢,一切都被淹没在朦朦胧胧的水下,呼吸和视觉都恍惚了,唯有最深处那早已蒙满泥沙的沉物正一点一点上浮。“你儿子是谁?……”窒息中,他重复了一遍,“他究竟叫什么?”
妇人抬了抬开始涣散的瞳仁。她唇边出现了真正的笑容。用最后的力气聚拢口形,那是一个云缇亚以为早被自己遗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一开始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他叫布吕斯。”
这个声音毫无遮拦地从她喉中迸出、形成语句、传达到耳中的瞬间,云缇亚看见黑暗在他面前狂猛地震颤了一下。那是在无形中降下的一只巨足,大力踩踏而来,他只觉胸中的所有空气都被抽走了一瞬,心脏被极度挤压,前胸壁紧贴着后胸壁——这一瞬之后,黑暗卷成了波涛般的质感,在他与爱丝璀德中间涡流似地旋开,而她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喉咙,倒了下去,没有一丝声息。空气下一秒钟重又回到了他的胸腔,被扭曲的空间却许久还未从朦胧中平复,他喘息着,发现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推倒,药汁洒了一床一地,还溅了些在他腰际长刀上。刀鞘的镀银镶口在这一泼之下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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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刀尖挑在妇人颌下。但妇人没有动。她有些虚弱,不知是云缇亚一推所致,还是被那股黑暗席卷到的缘故。
“是你。”这句话的对象是贝鲁恒,“我早该认出你来的,那双嗜血更胜魔鬼的眼睛……”她的语声嘶哑,却平静得令人惊异,泛不起丝毫波纹。“可惜不能亲手……不过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再捱下去,或许只会死得比今天更艰难吧?”
贝鲁恒侧过脸来。他胸膛急促起伏,双手已将床褥攥破,露出垫在下面的枯草。“……为什么?”
“听天由命吧。”对着爱丝璀德不解的表情,他笑了笑,走回到床边。床上的人高烧已暂且退去,面孔的血潮也淡隐下来,惨白如纸。
“……你这傻子……”贝鲁恒看着他,说。
云缇亚不知道此言何意。
当他俯下去要听清楚后面那句话时,贝鲁恒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如此巨大,几乎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量,连指甲都深掐入了血肉中。云缇亚赶紧扶他躺平,但剧烈痉挛的身躯几次都差点脱离他手臂的控制。尽管贝鲁恒一直偏着头,双眼紧闭,云缇亚依然清晰地体会到了他的痛苦,已不是单凭任何人的意志就可以压制。“是罂粟,”爱丝璀德闻声赶来,脸上有些变色,“镇痛用得太久,药瘾已经深了!我去找些镇静安眠的药过来。”
“拿点罂粟乳浆给他喝就没事了。我腿脚一直不太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家里刚好还有点现成。”冷不防妇人在一旁说。
“我的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你手上,死在他们景仰如神明的人手上。我在夭折了四个子女后终于养大成人的小儿子,还有他的父亲——记得鹭谷那个要刺杀你的人吗?他没成功,倒让你这魔鬼找着了享用尸山血海的借口——是,他就是我的丈夫。”妇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枭鸟在笑。“镇长怕我被牵连,帮我逃到了这里,可我始终记得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儿子死了,他尽忠圣廷,恪守荣誉,居然因为当着你的面杀了一个罪人,就被你处死了!你自己又杀过多少人,多少有罪,多少无辜?你自己的手又沾过多少血腥,还假惺惺地嫌它们玷污了你圣洁的视线?”
云缇亚咬紧下唇。“你儿子是谁?”他忽然问道。
妇人像看一条野狗般轻蔑地看着他,霍地一挺身,朝刀尖上撞了过来。云缇亚急忙抽回刀,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骗局,她身躯一震,软软匍匐在地,致命伤来自插在小腹的匕首,刚才一直被她兜藏在袖中,此刻趁着他注意力分散,刺透了她的内脏。
云缇亚抱住她,用手按着伤口,但已经无法挽回了。“自裁会下地狱的!你不知道么?”
“他们都在地狱里,”妇人微弱地说,“我能去哪儿呢?”
云缇亚焦灼地扫了一眼爱丝璀德,她正在刚才熬药那堆坛坛罐罐里摸索,他想过去帮她,但手腕被牢攥着,挪不开步。“有劳。”他点点头。
妇人翻倒了一番橱柜,又隔了一阵子才回来。碗里的浆液被稀释过,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乳白,灯下微泛银光。云缇亚扶稳贝鲁恒,妇人并不用勺匙,直接将碗沿向病者的唇边凑去。
爱丝璀德恰巧回过头。“——不!”她倏然叫道。
云缇亚一愣。妇人绷着脸,动作更果决了。
“住手!——那药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