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Ⅺ 谓我何求(3)
云缇亚的短刀被贝鲁恒紧紧握住刃锋,鲜血横流,然而再难以前进一寸。“你只是想死!”他吼道,“你掀起腥风血雨,拉上这么多人给你殉葬,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死!”
“死太简单了,云缇亚。”幽红的双睛凝视他,目光轻而又轻,却能深刺人心,“难的是死有所值。”
“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伸出手,替她理好颊上零乱的发丝,然后慢慢下移,按上她脖颈。
云缇亚因为爱丝璀德的惊叫,破门而入时,已经迟了。她从床边软软地滑落,散开的黑发与白色的裙角边缘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他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只来得及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指痕,而她的头斜垂在他臂间,已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
一道无限大的巨响在云缇亚脑中扩散。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一切知觉都抛弃了他。他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感受不到麻木。世界旋转着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事实。他唯一能看到、听到、触摸到、体会到、认知到的事实。
仿佛有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在她脑中至深暗处推开,刮擦出的嘶响牵动无数丝缕狂颤,她徒劳地捂紧耳朵,试图阻挡那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早已丢失、甚至已不像曾属于自己的记忆幕天席地涌进来,那是无上巨力的洪波,将她拖拽回一个离开日远的世界。落定了多年的积灰惊扬飞舞,慢慢聚合,拼接成一颗心脏刚刚焚烧焦透、却还未来得及崩散的初形。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你是……你是贝兰!”爱丝璀德叫道,“不,你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贝鲁恒牵引着她的手,让她细细触摸自己脸庞,从突起的额骨一直到尖硬割手的下颔。
“是的,”他说,“从形貌到声音,再到这颗心,那个只为你一人歌唱的贝兰早就消失,他的声息静默,甚至不能大笑,不能痛哭,不能吼叫和高喊……但我有时仍听得见以前那个贝兰说话,在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他让我向你说,对不起。”
她死了。
贝鲁恒靠在床头,半躺半坐,一边脸廓浸在灯光里。
“……你杀了她?”云缇亚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生惧。
贝鲁恒没有回答。“你猜指使萧恩去当细作,出卖军情的人是谁?”他笑了笑,知道云缇亚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是我。”
血的嘶声在昏暗中溅开。
爱丝璀德发出一声极低的、撕裂般的嚎啕。枕头死死掩住面孔,从它后面只能透过来一两丝干涸枯涩的嗓音。“不,”她断续地,吞咽着空气,那是无数次涌进她失落幻梦中的语言,“你会活下去,贝兰,会带我回到鹭谷。所有的都将重新开始。你会告诉我凉的是河面上的白冰,热的是太阳底下的黑色石头,你会让我摸你在沙地上画的画,会给我读《遥夜集》里的句子,会携着萤火一起去打山鸡和野兔,而我在家里生好火等你们回来……就像后面的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拉开枕头,现出她狼藉而无泪的脸。
“不可能了,”他回答,“不可能了爱丝。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万物的运转永不会停止,不会倒溯,正如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是从前的我。……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望着十年前的自己。她的咽部在抽泣,但眼里依然只有两口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