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Ⅰ 歌(1)
“桌上的冰块是附送的,再要可就得另付钱了。”手指敲了敲琉璃质壶身,几块碎冰在翻滚的滤水中舞动,拉蒂法轻轻吐了一口氤氲。她是个极妩媚的茹丹女人,眉眼细长深邃,两边眉尖下各镶着一枚小巧的菱形红玉。刚擦过杏仁油的亮银长发从发巾间漏下几绺,如蛇一般在她的削肩攀绕而行。
“茹丹佬真是奸猾!”塌鼻梁颤悠悠在衣袋里翻找好久,才摸出一个刻有铭文的金属小环,“五磅白面包的代币,够换你两勺了吧?兴许还能添点薄荷水?”
去年教皇国回收了所有金银铜币,一律改用统一配发的代币,且只限于购买食物、布料、牲畜、生活用具等基本物资,奢侈品的交易是被明令禁止的。不过像冰块这种东西,说奢侈谈不上,但也没必需到给代币添加一个种类,折算起来要费些工夫。“薄荷没有了,”拉蒂法托着腮说,“你这换两桶冰都绰绰有余,我可没有那么多蜡烛币肥皂币找给你。”
“那就来壶水烟。”山羊胡子插话。
“还要我重复几遍?”拉蒂法一扔烟管,对这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斜起眼角,“水烟不卖!”
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于大地。
——《先知园》
中编Ⅰ:歌
他们听见那歌声的时候,月亮正低垂着,惨白的那一弦底部被灯火染上了些许殷红,像一道刚刚离开伤口的刀刃。
歌声便是在这样的月色下穿行。它像是从东边逝海的波涛间升起,化为水雾弥散,却固执地不肯溶于夜幕之中。没有歌词,但仅仅是欲扬还抑的旋律,已经足够传递出遥远异国的古意。十四岁的少年夏依趴在窗口,从这里望去,只能勉强看到海岸,而歌声却一路漫溢过来,将他心中的小小堤坝淹没。
夏依苦着脸坐在角落,塌鼻梁和山羊胡子今晚显然喝得太多,待会儿在长桥广场还有导师亲自主持的集会,他正头疼是不是得和另一个同伴把这两条大汉扛出去。葵花以四人为一个最基本的行动小组,此时酒馆里除了老板娘和大个子酒保,就只剩他们四个客人,可一想起不久而至的哂笑、讥讽和训斥,他就开始头皮发麻。导师那张气成猪肝色的干树皮脸可不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景观。
第四名组员原本懒洋洋趴在桌上,被少年摇晃几下,翻了翻眼白。“天亮得好快。”
“该该,该走了。”夏依说。他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口吃,已经习惯到了把所有的恶意玩笑都当成空气的境地。然而只要有别的选择,他不愿与眼前这人单独说话。比起粗暴的塌鼻梁和阴阳怪气的山羊胡子,这人应该还算好相处,但夏依实在不敢想象让自己的目光触及他的面孔。不知是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病还是一次事故,他的皮肤和口鼻溃烂得如同半融的蜡,以一种灰烬般的惨色抹杀掉了他容貌中所有属于正常人的细节。“怪脸”——这是别的葵花私下里对他的称呼,就好像有人窃窃地将导师叫做“火把”一样——抬起头来,似乎注意到少年不合时宜地撇开视线,于是把滑落的围脖向上拉了拉,挡住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根源。
“那两个家伙又惹乱子了?”
“又是那女人。”一个酒客砰地敲碎了空瓶,他的鼻梁似乎多年以前挨过一拳,歪斜着塌陷下去,令他在烈酒作用下胀热发红的鼻尖像块红土似地粘在脸上,“真他妈的腻歪,就不会换点别的?唱了两年,还是这一副死不断气的调调!”
“得了吧,都说两年前她就疯了,”另一个蓄着疏淡山羊胡子的男人给自己杯里铲了几块冰,“就在她父亲被叛军害死之后。”
塌鼻梁骂骂咧咧地去抢桌上的冰盘,一看已见了底。“小鬼!”他把盘子朝夏依扔去,险些砸到少年额头,“快去找拉蒂法那只母猫,叫她从水烟壶子里匀些过来。抱着脑袋干嘛?快去!”
夏依在他扔出的又一只酒杯命中之前飞快地从窗边缩回,弯着腰跑向柜台,一不小心撞到桌沿,还没等摔倒,桌上半杯残酒就倾了他一身。他有些惶恐地爬起来,确定那两个兀自争执的同伴没工夫笑话他,才松了口气,擦擦一塌糊涂的衣襟。襟上,那朵用金黄麻线织绣的葵花已经湿成了褐色。
“晞露”酒馆在哥珊外城茹丹人的集聚区内,算得上小有名气。这倒不是因为它排场多大——门面被逼挤在狭长的巷弄之间,若非从二楼旅舍挂下来一块画着水烟壶的招牌,几乎真要和民居混为一谈。水烟和加在黑李子酒里的冰块、掺了细磨糖浆和肉桂粉的奶茶一样,是这家店的特色,但它属于非卖品,女店主拉蒂法通常都是把它当做饶头,或者心情极好的时候从自己的壶子里让几口给令她高兴的客人。尽管很多土生土长的西方人用别扭的眼神看待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烟壶,就像看一截被长蛇缠抱的象腿,不过没人能否认,当壶里的烟丝点燃,盛在底部的液体开始冒泡时,仅仅是从吸食者口鼻中呼出的雾气就足以令人醉倒。它像大片花朵在绽开前的一刹那倏然自焚,而将所有的鲜丽烙进了风中,有时走在外面街头巷尾,老远就能感觉到这种气息,骨骼在它的浸洗下变得轻如羽毛,整个人直欲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