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Ⅱ 谜(3)
等两个葵花毕恭毕敬离开,方才一时消褪的倦意再次缠回了他身上。他猛然发现或许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清楚。两年前的某夜,同样是闭上眼帘也无法驱走的黑暗,墓地,枭鸟,影绰的火光,那个凋落的少女,像一首才写到婉转处却陡然干枯了墨迹的诗,随着薄纸坠在污泥中,被车轮狠狠狠狠碾过。
还有那张豁嘴。那漏着风的帝国方言口音。那被火光和黑影揉搡扭曲、而又四分五裂的笑容。
就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所处的这片黑暗,离开被自己抛在身下的野兽瞳光一般的灯火,在那未知的上空将会有一扇大门向他打开……要么成功,要么死。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死于明亮开阔之中,而非死于匍匐与毫无意义的抬首仰望。
起吊台停了下来。
海因里希走出审判局的时候发觉阳光炫目。它在雪白的塔楼、宫墙和房舍之间折射,锋利地刺进他被昏暗蒙罩了两个钟头的双眼。他揉着眼睛,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唤他。“大人,”那是个吐词标准却听起来像蛛网一样漏风的声音,“请留步,大人!”
宗座侍卫长转头望去。在看清来者时,他的表情凝止了一瞬间,但很快,冰层破裂,绽开微笑。“两位,”他说,“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是吗?能让大人印象如此深刻实在是咱的幸运。”说话的人体态瘦长,嘴唇兔子似的畸形豁开,将他的满面笑容割得四分五裂。不过即使这样,他的同伴,那个比他还高了一大截的魁梧男子也只有不停点头附和的份。“咱听说处刑队的班珂大人被调查取证,似乎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正准备去求局里的各位高抬贵手呢。您也是为了这事?”
“谢谢您的信任,大人。”
宗座侍卫长微笑着凑近班珂。“份内事。我们可是好几年的老战友——即便时过境迁,你我都离开了第四军,不过旧日的情谊我从没忘记。”
“班珂,”他压低了语声,“别辜负我。过去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依然是。为了‘我们’,不要让我失望。”
茹丹人在这番话下似乎有着一瞬沉思,然后笑容重新回到那双有些苍白失血的唇上。“这可说不准呀大人。以我一贯的歹运,要是再被抓住什么把柄,您又鞭长莫及,那该怎么办呢?”
海因里希凝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在跟踪他。而且多半猜出了他此行用意。海因里希斜瞥着对方衣襟上硕大的葵花花盘,如此扎眼,就像一朵借着日光肆无忌惮跳跃的火焰。“你们狂信团和处刑队的人历来不合,这回可同气连枝了。宗座会很欣慰的。”
“导师蒙主恩召,组织里真正懂得大局为重的人都让仇恨昏了头脑,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散两句谣言又不用他们倒贴钱。咱几个也正苦恼着,可惜地位太低,说理也没那么大声呀。”豁嘴摊摊手,一半无辜一半无奈。
“有心就好。”海因里希听出了弦外之音,“金子就算掉在水沟也总会被人捡起来,明白人做的明白事,不愁没人看见。诸圣在上,眼睛可比我们这些凡人亮着呢。”
“是是,没错……”豁嘴堆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凑上前,“看在咱这明白的份上……也得有劳您多多拨动窗帘,为咱垂洒几丝诸圣之光了。”
无聊的献媚。侍卫长唇角微掀,不过在对方看来,这倒是对那谄笑的回应。“只要一切为了圣廷,两位和我也不过是各尽其力而已——对了,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班珂吗?”
“那么,祈祷吧。”他正色说,“向随便哪个神祈祷。”
被监狱起吊台载着一路上升时他忽然感到倦意。它就如海绵里的水,明明以为已经挤干了,却仍然不断地不断地浸润出来。这些水厚而闷重,沉在他双肩上,比一袭密实连缀的锁子甲给肩部的压力更大。它令他莫名地惊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这里,而是随着另一座庞大要塞的起吊台,上升、上升,到峰顶去完成他这一生或许最重要的一场赌博。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他成功了。但他并未因此而欣喜。
或者他从来就不曾攀上那峰顶,它兀自隐没在云端,于是从一场努力到下一场努力的过程只是一再重复。他一次次站在同样的起吊台上,全副武装,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大地,准备以自己的生命为筹注来迎接这场赌局。一次次,他心中从忐忑到平静,再到麻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上升的状态,而命运如果要玩弄他,也只不过让这过程变得更长一些。
可为什么会疲倦?那不是一个怀存希望的人应该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