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Ⅲ 别后(4)
“琼琪!”卷发少女小声唤道,“快把院长签名的那张纸条给他!”
琼琪呆怔之下一个激灵,连连应声,手忙脚乱地将贴胸收好的一张羊皮纸交了过去。军务官眯起眼睛研究半天,挥了挥手。“去那边准备专业能力考察,通过就可以分配到部队了。下一个,一百六十八号……劳伦霞!”
“看来侍卫长大人睡得不□□稳啊。”窗边的女人侧过身,说。
她从语调到眉梢都扬着刺。湿漉漉的浅栗色直发越过披巾,长垂至腰。和阿玛刻朝夕往来这几天,海因里希发现她有一种惊人的洁癖,每天沐浴的次数几乎是进餐的三倍。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洗去她假想的满身血污一般——如果这个女人夜间有梦,海因里希想,她多半是梦见一刻不停地杀戮。
“事情既然办妥,宗座也能暂时安寝了。”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床上撑起,踱到窗前,“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劳累一点,又算得上什么?”
这三天他确实很累。但上头交代的重任,好歹也算顺利告一段落。少了凯约挡路,加赫尔那只披着狮皮的绵羊根本不足为虑,全部圣裁军在三天之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重组,从前线凯旋的第三军和第四军、第六军一样,通过精心安排的内部调动处在了教皇直接掌控之下,就连统帅身边都被安插上了只忠于圣廷的高级耳目。短时间内,或许真的不用再担心两年前那种兵变了,虽然这样改组过的圣裁军战力究竟能发挥几成,值得商榷——海因里希倒不想操心这个,两天一晚没合眼,他在阿玛刻驻地的哨塔里借了个房间小憩,当然,这地方提供给他的并不是一张床那么简单。
自窗口向外望去,整个诗颂广场收于眼底。越过兵营外的大道,一瞥就是黑压压密集的乌云。
他又梦见自己在上升。
起吊台缓缓地离开地面,千灯层绕的要塞最终在他脚下成了一个亮着无数眼睛的漩涡。他告诫自己不要往下看。夜静无风,庞大的影子在低处托举着他,夹杂了微光的黑暗在他身边瀑布般地向下流去。
他再次整理了一遍仪容。这是第几回确认了?甲片被磨得锃亮,新熨过的披风甚至没有一丝褶痕,天青石质地的披风扣安贴于左胸前,位置很正。他特意戴了一副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肩铠,这能将他的身材多少衬得健硕一些,更像一个战士。伊叙拉跟他开玩笑打赌时老嚷嚷着叫他穿裙装,不过若让那家伙看到现在这一幕,估计也不会再坚持晚礼裙才是最适合他的装束吧。
他开始想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但瞬即就回过神来,将它们统统驱逐出脑海。
只有等待。
“真热闹。”侍卫长斜倚着窗台,“推选新导师的仪式不是待会儿才开始么?”
阿玛刻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明知故问。各军改组空出了不少缺口,随军医护人员正在新招人。那些教会医院的小姑娘可比鸽子抢食还踊跃呢。”
“第一百六十七号,琼琪!”
亚麻色卷发的少女笑着用肘尖轻推同伴。名叫琼琪的女护士腼腆地站在了军务官面前。她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衬着那张并不惹人注意的脸,一时倒也找不到可挑剔之处。军务官叼着笔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襟前的黄金羽蛇徽记上扫过。
“十六岁,八年前进入教会医院,两年前从陪护女侍升为初级护工,家庭成员:父,母,一个兄长。父亲是原白松堡守备军官,在前年平叛之役中牺牲。母亲病故前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教会。兄长是狂信徒。唔……荣耀的一家。”档案页沙沙翻动,“院长的推荐信呢?”
在一片仅能容纳自己心跳声的寂静中等待。时间是坚硬的,凝冻如冰,而黑暗不停地流过它的表面,他的等待仿佛急流中的石块,被黑暗慢慢地磨去棱角,蚀成沙砾——最终,那扇他期望已久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推开门。
过往的所有冻结时光燃烧着向他迎面扑来。
“将军,”朝门内的男人单膝跪下,他听见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请准许我成为令嫒的夫婿。”
海因里希醒来时恰逢阿玛刻拉开窗帘,午后的日光毫无顾忌地射入眼睛,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光线越过十字形的窗棂,在他的白皙面孔上投下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