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Ⅳ 履冰(2)
他与茹丹人擦肩而过。一只鸟在他手臂上噌地一点,向灰中染白的天空盘旋飞去。“……以为只要盈上了某个梦想,便能将生命看得如此之轻、死亡看得如此之重的眼神。”
“你都见到贝鲁恒干了些什么……他把自己从神龛上推了下来,幻想能砸碎这个世界,可砸碎的仅仅只有自己这尊圣像。历史要碾平阻拦它的蝼蚁,轻而易举,只消一笔便可抹杀——那支笔仍然握在掌控时代的人手中,那个名字终有一天会在人们心里彻底消亡。哥珊曾被无数场血雨染红,至今洁白无污,每天仍有同样纯洁的婴儿出生,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长大了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贝鲁恒是谁,不会知道多少年前他曾给这世界带来过一片血泊,而他的血,因他而流的千万人的血,早已干干净净地从圣城的城墙上洗去。这就是历史,云缇亚!这就是强权者的历史!它巨细无遗地控制着所有人的一切,包括思想、梦与记忆!贝鲁恒以为只要毁掉自己,就能给它划上一条裂伤,但他永远无法和这吞噬一切的遗忘相抗衡!”
鸦鸣声声唳起,似在应和着雾气中的预言,“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你的自我牺牲更加毫无意义!他至少还曾有过一尊镀金圣像,可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黑羽如同空中火焰凋谢后的灰烬,飘落到云缇亚沉默的双肩上。“——我不会让他白死的,”他忽然说,“还有你儿子普兰达——还有千万个因他流血的人,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那人回答他的,只是一道哑然如深渊的叹息。
云缇亚走在零散的骨殖之间,每一步都唤起脚下或重或轻的嘎吱声,不知是活着的虫豸尖叫逃窜,还是死物寂寂无闻的哭泣。
他化装成全身惨白的收尸人,披着寿布一般的拂晓来到乱葬岗上。这里没有墓碑,没有坑穴,罪人若被处决后依然得不到赦免,遗骸将曝弃于此,直到落入野猫与乌鸦的饥肠。此时,残月将坠,老树枝头黑影幢幢峙立,堆成一座危然欲崩的山峰。那些吸吮了月亮精气而醒来的食腐鸟即将开始新一日的饕餮。
被鸦群压得佝偻不堪的枯树下,有人正盘膝而坐,全身带面孔一起笼进淡灰色的罩袍,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团沉淀下来的雾气。
“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他缓缓道。
云缇亚停下脚步。
云缇亚转过头。灰衣的老者已经消失了。他眼中唯有黑烬漫天,乌鸦像被扯得粉碎的夜幕纷乱扬散,从中漏出破晓的熹微光线。静寂慢慢从四野围拢上来,散落一地的白骨无言地看着它重新聚合。
而在这里,在无数失去姓名的骨骸中间。
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只叫你替我杀了‘火把’,没让你把他的继任者也除掉。石拳这颗棋子,留着我还有用,何况你光天化日来上这么一出,是嫌自己太命长么?”那个等候他已久的人倚着树干站起来,乌鸦穿过他苍老的声音四处飞散。“是该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有人在阴影里磨亮利刃,就该有人站到阳光下随时准备舍身。但那是一个三流刺客的责任,不该由诸寂团的主事来承担。云缇亚。不该是你。”
雾气流荡。他走近云缇亚,在那后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叫我失望。”
“我死不足惜,就算身份败露也没什么可说。全哥珊都知道云缇亚是叛军余党,谁都比我更适合潜伏在暗处。诸寂团总会有新的主事,这个组织的存续不会断绝。”
那人笑了。
“果然是贝鲁恒留下来的人,”他说,“你和他的眼神多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