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Ⅳ 履冰(3)
可他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去找她的。虽然走出病房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用任何表情来回应他的静默。这时间从一刻、一个钟头、一上午,蔓延成了一整天。他们在这静默中并肩行走,直到天幕中殷红与灰暗被轮换了一个方向,上弦月在最阴沉冰冷的那一头孤兀着,而星群则疏疏点点,穿过太阳即将燃尽的余晖而隐现。
逝海的浪涛在两人之间一臂宽的距离里拍击鼓动。
“……小姐。”海因里希说。
他在她眼里看到,戒备与谨慎随着静默已慢慢被他们过去的那些温和回忆所填补。这是开口的时机。但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是真心是虚伪,并不重要。
“您近年消瘦了很多……我知道您的难处。这城里太乱,在最靠近宗座的地方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处安全,而且您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您想安安静静、不愿被打扰的话,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在外城荼蘼山有一座闲置的小庄园,您要愿意,还可以让那位护士女伴一起住过来——我已经和院长打好招呼了。会有专门的人保护你们,那儿风景很美,很适合休养,以及……创作。”
她羞涩地笑起来,吻了那朵已晞干露珠的安石榴,小心端详着,将它插到花篮中原本为它预留的位置上。
然后她在它面前坐下来,展开写有诗句的纸,一字字读着达姬雅娜未能听完的那最后一节:
“你眼眸湛蓝,若从它深处,绽现出思想的光点,那会让我想起,暮色中……寥落的星……”
“你今天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靠在雪狼皮垫褥上,阿玛刻似笑非笑,杯里的石榴酒透出血光。现在这座城里,只有宗座侍卫长一个人能弄到酒,他把它作为取悦盟友的工具。“向旧情人献殷勤?真有闲心。”
海因里希靠在窗边。夜色中的哥珊像一个沉睡的巨婴,远远地,有什么正在她的梦境里浮漾。那是逝海的潮声。
她会答应的。只要她还是那个傻女孩,只要她还有自己愚蠢的坚持。她最终会选择信任他,因为她已无人可信。父亲死了,而伊叙拉在许多第四军旧部的闲话里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最后稀里糊涂撞了大运才捡到这个统帅印玺。她曾拒绝他,漠视他,鄙夷他务实主义的优雅,但在他被她父亲毫不留情地羞辱时会站出来替他说话,就像她那么激烈地反感着她的父亲,可当知悉他的噩耗,也一度哀思以致昏厥——她是高傲的,然而她终究是个女孩。
所有做着梦的女孩都如此愚蠢。
她的长睫首先动了动。然后是手。在她的手放到他手心里的那一刻,坚冰裂开了,等待着它的是无声无息的融化。指尖移动,缓慢地留给他手心一串字迹。
谢谢。
她写道。
“她不是我的情人。我曾追求过她,但她父亲说,他的女儿只能嫁给下一位茹丹驭主。”
阿玛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追求的只是‘吉耶梅茨的女婿’这个头衔吧。”残酒一饮而尽,琼琪将杯子端下去。“想来也是……你怎会真的喜欢上她那样的人。”
没错。他从来就不曾怀疑这一点。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用高傲来掩饰单纯的女孩,世界里只有诗歌和音乐。愚蠢。他不懂得欣赏文学,也不懂得欣赏艺术,只懂得一把剑一场火就能毁了它们。爱它们胜过一切的达姬雅娜,终于因这可笑的愚蠢而失去了几乎一切。除了被糟践过的美丽,她一无所有。
傻女孩。
他怎会真的喜欢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