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Ⅴ 捕梦(4)
因为你,从未有过孩子。
牲口似的人群被赶着朝城西走去。葵花没有说目的地是哪儿。沿着东西向贯穿外城、将各条辐射状主干道连接起来的轮舞街,生生与家和家庭隔绝的人们近乎麻木地移动双腿,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极小一部分。满大街都是人,和他们经历的一样,被强行拘限起来,勒令脱光全身。男人可怜巴巴地哀求,少女掩面痛哭。然而最不幸的并非他们,而是那些仍被留在屋子与小窄巷里的人。皮鞭和棍棒的呼啸吞没了惨叫。当葵花们来到一处新的地方,再次下令时,早有耳闻的居民立刻发疯一般往屋外跑,争先恐后地脱衣解带。谁都知道,只要出门或脱衣服的速度稍慢一些,立刻会被推进屋里,直到再也无法走出那个房间。
“哪里。”爱丝璀德微笑。“还得谢谢您呢。请问该如何称呼?”
“……芬妮。”
“您的儿子呢?他真是可爱,应该有一个衬合他的名字吧。”
女人的身体闪过一丝震颤。
爱丝璀德没再追问下去。“失礼了。”她低声说。
“她是个妓/女。”目光闪闪烁烁,妇人们咬着耳朵道。
爱丝璀德佯装没有听见。不过即使真的如此,那些怪兽一般蠢动的阴暗心思也仍然一览无余地进入了她的视野。每个人不论男女,都经过了最彻头彻尾的搜检,在海风里晾了两个多钟头,直到身体仿佛都熏出了咸味,这才允许把衣服重新穿上。光着身子的人们遮掩躲闪着,活像一群从圈里赶出来准备集中运往屠宰场的猪。蛇莓的目的达到了,爱丝璀德明白。搜身并不是最主要的。随着衣物,身而为人的尊严也被剥落,肉体如兽物般赤/裸裸坦陈于阳光之下。穿着衣服的拿鞭子警告没穿衣服的,你们只配做牲口,我们才是人。
而牲口,即使被屠杀,也永远不会反抗。
“瞧见没?她是个妓/女。”慢慢理好头发,将衣带扣上,闲碎的言语飘了过来。年轻女孩方才大多被葵花趁机轻薄过,躲在一边瑟缩哭泣,还有心情嚼舌根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妇女,你一嘴我一嘴,好像把关注点转移到这事上就能减轻自己的羞耻感一样。“咦,这你怎么知道?”
“废话,看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刚刚没注意到她那儿……颜色那么深……至少被几十个男人摸过,不是婊/子就是荡/妇。”
“您以前……生育过么?”把自己那一份也喂给了孩子,直到他吃饱,芬妮才将剩下的塞到嘴里。“我给好几家邻居接过生,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可还是能从外表看出来的。”
“是小产。”爱丝璀德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来说这句话,待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依然在笑,“很早就没了。”那些窃窃私语传得真快,她清楚芬妮这样问的用意。妓/女为除后患,在进妓院前都要服食一种绝育的药物。她们甚至永远不可能怀上孩子。
芬妮似乎舒了口气。某些压在心底、原本要找神职者才能告解的秘密,若真是对着一名妓/女倾吐,那简直与亵渎无异。“……他的名字是我向人求取的,当时引以为荣,现在却是耻辱。哪怕给他取名的那人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还盖在我儿子身上。教典上说,我们每人都须珍重自己的初名,除非向主父献出,否则不得更易。可只要带着这个名字,我儿子走到哪里都会受尽白眼,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上学、诵读典籍,不许参加祭礼,甚至加入不了军队,就连最卑贱的茹丹人都会嘲笑他……”她耸耸鼻尖,一滴湿漉的液体垂落下来。“所以我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送他进狂信团,在那里他可以抛弃他所有的过去。他再也不需要名字。”
“……我明白。”爱丝璀德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听见芬妮未曾出口的声音。
“是哎……那可多脏!”
“神眷之女竟然会救赎这样的罪人……应该让她下地狱!”
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妇人们交换着眼神,很自觉地噤了声。她走到凡塔身边,替独手不方便的她轻轻披上衣服。凡塔算是被特别优待的一个,虽然也免不了赤身露体,好歹也是让蛇莓带到一边,亲自单独检查。那个女狂信徒毕竟不敢怠慢宗座圣徽,半信半疑往往是入彀的开始。至少,还有这件事值得爱丝璀德欣慰。
葵花过来发了点食物。最硬的黑面包,每人不到半巴掌大,嚼起来很难下咽。几大桶水放在高地上,无数人蜂拥哄抢。“夫人,请帮我照看下孩子好吗?”是那个昨夜偶然结识的母亲,“面包太干,孩子咽不下……我去弄点水来给他软一软。”
三岁的男孩并不怕生,小手轻拽着盲女衣摆。爱丝璀德用指头逗弄着他,和他玩掌心里猜字母的游戏。他的母亲很久才回来,精疲力竭,全身被挤伤好几处。“……又麻烦您了。”她边给孩子喂食,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