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Ⅵ 捋锋(6)
“你的防御漏洞百出。”他哑声说。
他没有立刻再展开抢攻。不知是他识破了这消解他攻势最凌厉处的伎俩,还是体力已同样不支,云缇亚宁愿相信后者。
“潘!你哪儿疼?告诉我……告诉我啊!”
没有一个时刻她比这更害怕眼前无法穿透的黑暗。孩子的一只手臂勾在她肩头,从他咽部挤出类似破纸洞被狂风灌过的声音。没有一个时刻,她像这样,真正地恐惧着什么——在她得到而又失去洞悉之力后——毁灭有如冰山的巨大根基,隐没于她未知的海面下,或者说未知本身即是一种恐惧。她握着孩子抽搐不已的小手,试图温暖他,但越来越刺骨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将那座冰山拥入怀抱痴痴地等待它融化。
爱丝璀德竭力平抚着孩子的痉挛,手从他反弓的背部一路摩挲,直到后颈。
痛觉是一片沙漠。只有当亲身感受到它的存在,云缇亚才真正领会了这一点。
有时举步维艰并非因为力气或身体机能的丧失。体内原本奔腾着托载他的万千河流冲涌到这片剧痛的不毛之地,突然就像被大力吸吮一般枯涸下去。这种自己有而对手无的反应忠实地干涉着他的躯体。云缇亚每一次挥刀都可察觉彻卡维眼底的冷嘲。背部的伤必定深深损害到了肌腱,甚至肩胛骨,几乎所有建立于上身和手臂的动作都是对它的进一步挫割。彻卡维带玩味性质的眼神充分体现出他对这陌生感受的好奇。云缇亚厌恶这种表情。
爱丝璀德将头枕着流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如马蹄从她身上踏过。火焰毕剥声,倒塌声,风声,鸦鸣声,远处隐隐的惨号声,井盖撬动声,孩子的抽噎声。它们一半来自死亡一半来自生命。
“潘,”她轻轻说,“潘格兰涅。你在听吗?”
孩子躺在她手臂的环绕中,像一片被泥土包裹的落叶。
“妈妈……”他说。
她让他的脸贴上她心口,忽然她明白,他并非在唤她,而是唤他死去的母亲。他的面颊柔软无力,低低垂着,她听见从那幼小的喉咙里发出嘶响,混浊而又纤细。“怎么了?被烟呛到了么?”还是她把他抱得太紧了?
对手的短匕袭至前他已从墙头跃落,借助在旁边灯柱上的一蹴拉开距离。然而即便如此,仍有密叠的眩光紧追他身后,并与他手中的黑电交相咬噬。两年前他和彻卡维交过手,这人如影随形般的鬼魅速度,足以令任何一个与其贴身肉搏的人都饱受其苦,就算依靠长刀的范围优势也无从抵御。匕首虽然短小,但总有本事赶在他构思对局前封住他下一步路线。只不过这次,由于一根灯柱阻挡,它竟鬼使神差地没能堵到他前面去——云缇亚知道彻卡维在追逐自己穿过上一个火场时,眼睛多少受了点熏伤。机会仅此一瞬,不容错失。
他朝自己选定的阵地跑去,身后飞扑之声直擦耳膜。鸷鸟向猎物发起了志在必得的冲击。前面是依附着教堂的一条外廊,原本供葵花在这里向平民发放物资,此时早已人去廊空,只剩一些被遗弃的箱子和货车散堆其间。白烟穿过廊洞聚涌,令眼前此景有如失重漂浮。
云缇亚跃过一堆板条箱,忽地反臂,双刀交架,在背后封住匕首突刺。彻卡维新的一轮快攻随之逼来,显然蓄势已久。云缇亚只觉自己像在狂风中的枯树,他清楚不能硬扛,但从伤口里不断流失的体能令他难以作出完美有效的周旋。
视线无法描摹的百十条光轨中,终于有一条穿破了他的刀风,胸肋间血痕陡现。
危机之刻,云缇亚一抬腿,离自己最近的木箱箱盖砰然飞出,撞向对手膝头。彻卡维纵身闪过它,跳上废弃货物堆的高处。
“妈妈……是你……是你么?”孩子的手抓着她的衣袖,但更多时候她觉得他抓握的只是虚空。“我看见爸爸……他……他弄哭你了。爸爸在那条船上……他怎么不保护你呢?”
“爸爸有他要做的事。他在战斗。我们马上就快胜利了。哥哥姐姐一会儿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爱丝璀德吻了孩子,他真凉啊,在她的双唇下颤抖,一只全身透湿羽毛黏成团的鸟雏——“振作起来,潘,别怕。你不是要长成一个男人么?不是要代替爸爸保护我么?”
“是……是啊……可……”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冷?衣服湿了?刚才翻车的时候不小心碰伤?为什么你抖得这么厉害?“告诉妈妈,到底哪儿不舒服?”
“爸爸说……男人是不应该怕疼的……可……可我……”